五月十九日凌晨,上海浦东联洋社区,高层住宅楼里的灯光大多都熄灭了,桑妮家仍然还灯火通明,她家的客厅,在沉沉的夜幕中散发着金黄色的光芒。 繁华的大都市,轻风徐徐吹动,社区里大拇指广场的那个大拇指隐没在夜色中,广场上新立起来的一个灯光雕塑,好像一朵插在地上的巨大喇叭花,在透明的空气中闪耀着绚烂的紫色。 液晶电视屏幕上,一个消防队员抱着个眼睛上缠着一条白毛巾的小女孩,拼尽全力地,从瓦砾中水泥板下的一条缝隙里钻了出来。守候在缝隙边的人们发出了欢呼声,而消防队员的脸部肌肉扭曲着,大张着嘴,一边艰难地移动一边发出雄狮般的怒吼。 “忙完了回到家,夜深人静,我总要看会儿电视。”
桑妮坐在沙发上,拿着手机,对着手机那头的方自归说,“每天我都被一些电视画面感动得泪流满面。”
千里之外的溪秀镇,大地毫无节奏地抖动了几下,一群鸟从一棵大树繁茂的枝叶里飞了出来,在大树的上空迅速地盘旋着。 新搭的绿色军用帐篷和破破烂烂的彩布条棚棚交错,许多帐篷的门都敞开着,方自归住的帐篷里,一壶正在烧的热水发出“咝咝”的响声。 “天天泪流满面?”
方自归躺在帐篷里,对着手机那头的桑妮说,“我还以为只有在灾区现场才有这种效果。”
“你知道吗?现在电视上,一个小女孩刚刚被救出来了。地震都已经过去六天了,这简直就是生命的奇迹!”
“听到这样的消息,我真是非常开心。在重灾区,我知道的‘奇迹’确实比平常多了一些。”
“灾区里还有哪些奇迹啊?”
方自归告诉桑妮,地震发生时,溪秀镇税务所的一个人从六楼被甩了出来,居然没摔死,仅仅摔断了腿。大灾面前,他身体的其他部位,真的是超水平发挥。 方自归告诉桑妮,地震发生时,青川王家山整个山体没有飞完,飞了一半,据说这半座山因为巨大的气浪,飞到了两公里外的东河口,让那里的五个公社顷刻间处于一百多米深的地下,连把尸体挖出来的希望都不给你。那飞出来的一半山体,也真的是超水平发挥。 方自归告诉桑妮,地震发生时,两对夫妻开一辆车在溪秀镇自驾游,大地一震动,坐在副驾那个男的惊慌失措,拉开车门,跳下车就跑,谁知才跑出去几米,他脚下裂开一条地缝,他顷刻间掉了下去,地缝顷刻间又合拢,他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副驾死在了超水平发挥的大地中,驾驶员隔着挡风玻璃,看着同伴被大地瞬间“吃”掉,惊吓过度,立刻忘记了已经学会的驾驶技术。大地不震动了以后,他也不会开车了。这时忘记怎样开车倒是好的,车上惊吓过度、呆若木鸡的三个人,以不变应万变,反而都逃过了死劫。 …… “看电视是比较幸福的,我们在现场看直播,看到最多的镜头,是挖出来的一具又一具尸体。”
“哥哥,你在灾区里做什么工作?”
“搬货,搬砖,搬尸体。总之,在工大学的电气技术,还有在商学院学的线性规划,都是通通用不到的。”
桑妮“扑哧”笑了,“哥哥,在那么危险的地方,你还开玩笑啊!”
“用温姐的话说,发扬革命乐观主义精神。”
“温姐是谁啊?”
“是我们的头儿。温姐现在是尸长……哦,这个尸长是尸体的‘尸’。”
“啊?还有这种……尸长啊?”
“有啊。所以我现在的主要工作就是收尸。现在尸体少了,劳动强度没有刚开始那么大。第一天搬尸体,回来我累得,躺在地上一动都不想动。”
“我们现在还是挺忙的。我在红十字会做义工,现在红十字会工作时间都调整为朝七晚九。因为我朝七晚九,我女儿都学会自己做饭了。”
“哎呦,豆豆年龄这么小,就这么懂事啊!看来经过这场灾难,大家都成长了。”
“哥哥,你在前线,一定要保重,一定要保重,一定要注意自己的安全!”
从这天起,桑妮就一直叫方自归“哥哥”,再没改过口,导致方自归后来不得不改口,叫她“妹妹”。 此时,在旁边的另外一个帐篷里,一个志愿者医生正在给咳嗽发烧的温姐输液。那个志愿者对温姐说:“温书记,你要注意休息,你不能再这样拼了!”
而因为疲劳过度生病的温姐说:“不得行。许多工作要去做,天亮了,还是要去拼。”
黎明时分,温姐拔掉手背上的输液管,又开始了新一天的紧张工作。 灾区里,每个不向灾难低头的人都在拼。 地震发生两星期后,溪秀镇开始建造活动板房,灾区救援工作进入常态化管理,抗灾进入到了持久战阶段。 方自归和张虎遇到了一批又一批新进入灾区的志愿者,这些组织起来的有通行证的志愿者也更加专业,他们中间甚至有心理咨询师,那比方自归和张虎这种尸体搬运师,更能发挥支援灾区的巨大作用了。 一个学临床的在校大学生志愿者告诉方自归,他还是通过走后门来到灾区的。他们学校在成都,刚地震时,从教学楼和宿舍楼里跑出来的同学们也感到害怕,后来,却集体按捺不住,纷纷请愿要去前线救灾。最后,学校只选了少部分学生去灾区支援,然后老师每天都在校门口和校园围墙外蹲点,围堵那些要去灾区的同学们。 方自归竟然还遇到一个上海小伙子。小伙子原计划骑车环游四川,谁知骑着骑着发生了地震,他就申请做了志愿者。方自归遇到这个志愿者颇有些意外,心想,什么时候起娘娘腔的上海人也有这么一颗高能的心啦?他们……也成长起来啦? 想不到小皇帝们长大以后,居然超水平发挥,懂得了什么是担当。那曾经被社会舆论形容为中国历史上最任性、最自私的独生子一代,面对灾难非但没有垮掉,反而更积极、更热情、更勇敢地冲向救灾一线。 方自归后来知道,地震后一周内,来到四川参加救援的来自全国各地的志愿者高达上百万人。就因为这样扎实的物质基础,后来,二零零八年,被称为中国的“志愿者元年”。 志愿者多了,尸体少了,方自归已经不是那么忙。但这天,母司打来电话,不巧方自归正在忙。方自归听见裤兜里手机响,响了许久才停,可是方自归没法接。 有经验的人就知道,开车可以单手开,抬尸体很难单手抬的。方自归不接电话,不是他抬到一半抬得意犹未尽,不愿放手,而是必须要抬到位了,才能腾出至少一只手来。 把尸体安顿好,方自归取出手机一看,原来是母司来电。 关于公司破产的问题,方自归已经想通了,于是坦然回拨母司的手机。 “克多,”母司的声音有些急切,“你现在怎么样?”
“我还好。”
方自归抹一把脸上的汗。 “公司有救了!”
母司的声音很激动。 “什么……有救了?”
方自归有些糊涂。 首先,苏州大批的外企是不能享受这种鼓励的,因为鼓励的是“自主创新”;其次,苏州许多的内企重生产而不重研发,不太符合被鼓励的条件。然后,他们寻寻觅觅,根据专利数据库中的资料,打印出来一份报告,复行科技的名字跃然纸上,领导们才知道,原来在科技园里,居然有这么一家默默无闻的公司,以前从来没怎么听说过的公司,这几年也没什么销售收入,却超水平发挥,惊天地泣鬼神地申请了两百多项专利。 领导们把复行科技的资料调出来一研究,再跟母司一谈,发现该司的做派,与国家知识产权战略非常符合。于是,领导们就好像在茫茫人海中发现了一个美女,在漫漫海滩上捡到了一个宝,就要求复行科技赶紧申报。 “我们的条件,既可以申请专项扶持基金,也可以申请低息贷款!”
母司兴奋地说。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方自归只觉母司讲的故事,好似在梦中一般,感到有些难以置信,喃喃道:“居然有这种好事?”
“哎呀,申报材料要科研负责人组织来写。你赶紧回苏州!立即,马上,快!”
奇迹,就是这样在废墟之上冉冉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