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酒在高脚杯里打着漩涡,在闭着的眼睛里摇晃。 方自归睁开眼睛,看见强烈的日光照在阳台栏杆上挂着的一圈鲜花上,花的后面是梧桐树一片繁茂的绿影。而室内亮着一盏灯,仍让人觉得光线幽暗,褐色的墙壁上都是黑蒙蒙的影子。方自归扭过头,看见坐在对面的秋依又端起了酒杯,看见她粉红嘴唇的倔强线条,她鼻梁上的黑色镜框,她抹了发胶的坚硬短发。 “不好意思嘛,前面一直在睡觉。”
秋依说。 “大白天的你一直在睡觉?”
方自归道。 这天方自归去上海一家医院办事,早上就打电话给秋依,打算约秋依一起吃晚饭,结果打了好多电话秋依都不接,直到下午三点,秋依才回电话给方自归,然后两人就在一家老洋房私房菜馆见面了。 “昨天喝多了嘛。”
“和谁喝啊?”
“同事,还有客户,喝到凌晨三点多。大家都特别嗨,我也不好先走。”
“你不是没有KPI么?需要陪客户陪得连觉都不睡?”
“但我这种做IR岗的,不是今天我认识你,你明天就给我钱了,应酬总是比较多的。”
IR就是Investor Relations,秋依的岗位描述有十几条职责,但这些职责可以浓缩为了两个字——薅钱,所以需要伺候那些可能掏钱的金主们,和他们搞好Relations。【译:投资人关系】 方自归皱眉道:“是你自己喜欢喝吧?”
秋依放下酒杯道:“基金养着我,我养着我的客户,说不定哪天才有机会。不喝酒不行的。”
“可是你毕竟没有KPI,你早点儿走不行吗?你少喝点儿不行吗?”
“但是你自己对自己有要求啊!我现在工作越来越多了,我现在不止干募资,我还要做项目退出。这个活儿也不好干啊!”
“为什么不好干?”
“因为不好卖啊!卖项目也是管人家拿钱的,募资也是管人家拿钱的。”
“噢,那是不是做投资岗的,是给别人钱的,才经常有种甲方的感觉?”
“是啊!我就没当过甲方,天天当乙方。”
方自归觉得,一个女孩子长期当乙方,非常不靠谱,于是说:“或者,你要么转岗,要么转行,咱们不当乙方了不行吗?”
秋依摇摇头,“我还是挺喜欢这份工作的。”
“喜欢它什么呢?”
“有挑战性呀。”
“你这种工作,有多大的挑战性?”
“当然有挑战性。有些IR特别专业,他能把这个项目和逻辑讲得很好。比如我去的是科技基金,就导致我很难讲,因为我对科技上的东西不是特别懂,那我就要学呀。比如有些机构很专业,你去薅钱,他会问你们家基金运作的情况,我就可以把我家的项目讲一讲。我们当初怎么看好它,项目的团队是怎么样的,你了解项目的话,你都可以讲一些。但如果他要再挖掘的话,比如说这个项目,和竞争对手的差异在什么地方?为什么选了它没有选它的竞争对手?或者说……每个项目它都有些逻辑漏洞嘛,尤其可能有短板,他问你对这个事情怎么看,这个就很讨厌。你要懂这个专业,才好把话圆回来。但由于我不太懂专业,很大可能我是圆不回来的,那我只能靠我的人际关系来弥补。”
“听上去好有挑战性。”
“如果你能专业加上人格魅力的话,是最有优势的。但往往,比较多投资岗,他可以讲得比较专业,但他搞人际关系不行,他也不适合做IR。我这种呢,不是特别专业,搞人际关系还可以。我有个闺蜜,她是我同行嘛,在另外一家基金做IR。有次我们一起喝酒,我说,IR有好几种,有专业型IR,有魅力型IR,等等等等,你属于哪一种?你猜她说什么?”
“魅力型IR?”
“她说,”秋依模仿闺蜜的语气,“我属于随缘型IR,你没听过吧?哈哈哈。”
“随缘性IR。这样……她能薅到钱吗?”
“也薅到过。”
说来说去,秋依坚决不同意转行,这件事也只好不了了之。 转眼五一节到了,这年的五一是自从有黄金周以来,最后一次五一黄金周,因为按照国家规定,第二年就只剩下十一黄金周,五一黄金周被取消了。秋依要利用最后一次五一黄金周去菲律宾潜水,但复行科技的新工厂建设进入到关键阶段,方自归没空陪秋依去,后来秋依就和她的一个闺蜜,也就是那个随缘型IR,一起去菲律宾度假去了。 在北岛的主持下,新工厂的建设进展很快,黄金周的最后一天,方自归和北岛在厂里验收完两台关键设备,心情特别好,突然想去上海和前一天从菲律宾回来的秋依聚聚。但是,方自归给秋依打电话,秋依的手机一直关机。 晚上十点多,方自归既有些恼怒,也有些担心,也有些怀疑,便开车到了秋依家,发现家里没人。 方自归的强脾气上来了,决定坐在秋依家门口死等,等了两个多小时以后,秋依终于摇摇晃晃地从电梯里走了出来。 这既不是最坏的情况,也不是最好的情况。秋依是一个人回家,可是她明显又喝醉了,是在非工作日主动地把自己灌醉了,她就是喜欢这种醉生梦死的人生。看着醉醺醺的秋依,一种强烈的厌恶在方自归心里涌了上来。 “哎呀!你怎么在这里?”
秋依在家门口看到了站起来的方自归。 “你的手机一直关机,我有些担心,就来你家看看。”
方自归道,“既然你还活着,我就放心了。”
“你是不是想给我一个惊喜?”
秋依朦胧暧昧的眼神里含着笑意。 “嗯,是的。”
“你要给我什么惊喜?”
“我想说,你不是不愿意失去自我吗?我也不愿意,所以,我们分手吧。”
秋依惊愕地看着方自归,方自归心想,虽然她的小脑已经麻醉了,她的大脑看来还是清醒的。 趁着秋依还没完全反应过来,方自归走向了楼梯而不是电梯。 开车从小区里出来,方自归拐上了南京路,看着繁华的街道和熙熙攘攘的人群,方自归突然觉得,一旦离开校园,在社会上就很难找到纯净的爱情。 看着一路上的霓虹灯,方自归心想,五颜六色的终究不是爱情。 接下来的几天里,秋依保持着沉默,方自归心里暗自庆幸,心想这件事情就这样结束了。谁知几天后秋依又突然打来了电话。 “今天有点难过。”
秋依说。 “如果是因为我们的分手,我很抱歉。”
方自归道,“但我们真的不是一路人。”
“你可以听我解释一下吗?”
“不必了。”
“我只甩过别人,还没被人甩过。”
方自归沉默片刻,语气坚定地说:“我只被人甩过,还从来没有甩过别人。但这次,我只能改变一下这个历史了。”
浪子回头,历史上还是有一些成功案例的,浪女回头,方自归感觉很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