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走进机库门车间,方自归看见光线像几面张开的折扇那样投射下来,干净利落地穿过屋顶的透明采光条,照在车间的地面上。十二米宽的门帘组装龙门架上,挂着一幅组装了一半的橘黄色门帘,门帘上已经安装上去的银色铝合金压条,在阳光下熠熠发亮。 这栋秉持节能环保理念的厂房是瑞典人设计的,所以只要不是乌云密布的阴雨天或者黑夜,自然光就可以实现充足的室内照明。此时,秋日清晨的阳光慷慨明媚,车间里门帘的橘黄色,机顶盒的黑色,机顶盒组装工装的红色,摇臂钻床的绿色,控制柜的白色,在阳光下非常美丽地交织在一起,组成了一幅透着浓重工业气息的彩色油画。 方自归站在车间门口,特意从远处观察了一下,那五个工人果然是无所事事、吊儿郎当的样子,怪不得高琪会火冒三丈。要是工厂里其他工人都这样,工厂也不用管了。好在方自归巡视了一圈,其他车间都很正常,都很热火朝天。 车间角落的一片空地上,放着两樘待包装的门,捆扎好的门帘放在了木托盘上,电机、控制箱、安全钳等其他零件东一个西一个地散布在木托盘的周围。那五个人就懒懒散散地席地坐在这两樘门的旁边。 方自归故意慢悠悠向这五个工人走去,他们看到方自归,便都站起来,装模作样干起活来。方自归走到他们身旁,双臂抱在胸前看他们包装那两樘门,一言未发,看了一会儿,就走出了机库门车间。 两天后,五个铁人终于沉不住气,一起来办公室找方自归了。 方自归还是脸上带着笑容,说:“怎么样,你们想通了吗?”
姚前进道:“厂长,我们想了几天,商量了一下,还是不愿意去电焊车间。”
方自归压着心里的火,尽量平静地说:“那么,你们自己有什么建议,能够解决加班少的问题呢?”
另一个工人答道:“我们请求公司把我们底薪加上去。这样即使订单少了,我们收入也有一定保证。”
方自归忍着怒气,双臂抱在胸前,把身体向大班椅背上一靠,“你们希望加多少?”
姚前进走上一步说:“我们希望每个人加40%。”
他们太过分了,方自归心想。 方自归步入职场后的第一次加薪,老卑给加了50%,加了一千块,与自己父母在国营企业里好几年才加半级工资,也就是加六块钱相比,口感差距很大,方自归对这个味道印象很深,觉得资本主义加薪模式,就是厉害。随着阅历增加,方自归才知道自己错了,这种加薪手笔,在资本主义世界虽然存在,但并不普遍,不能算资本主义式的,只能算老卑式的,仅仅普遍存在于九十年代中期到零零年代中期的,经济迅猛发展的,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世界。 因为这些年中国经济增长都在10%的样子,总部每年给多卡门业上海工厂的加薪预算不是8%就是10%,反正八九不离十。总部很简单的,你加薪方案报上去,它不管你具体给谁加了多少,它就看全体员工的月工资总额加薪后和加薪前相比,增加比例有没有超过预算的8%或10%。超过预算,一定不批;不超过预算,一定批。所以,如果你要给某个员工加薪50%,你只能从别人的加薪额度里挖出来,因此给很多员工都加50%,只能是一个加薪神话。 方自归刚上任总经理时,前财务经理提出辞职。方自归跟他谈,他说他其实挺喜欢多卡门业的氛围,但是一家美国公司给他的offer,比他现在薪水高30%,如果多卡马上也给他加30%,他就不走了。但他这个要求,方自归没办法满足,因为给他加了30%,就比其他部门经理高了一截,就打破生态平衡了,其他经理那边怎么摆得平呢?如果你就是特别牛逼,公司没你就转不动了,那可以特事特办,否则,公司不会因为个别人就改变薪酬结构的。 现在,五个班组长中薪水最高的姚前进,张口就要涨薪40%,就像此时他面前正蹲在方自归桌上的那个铜狮子似的,是狮子大开口了。这时,方自归也彻底明白了,这些人说电焊有毒,只是个借口,这些工人要在生意兴隆之前把底薪升上去,实现一个加薪的神话,还愁将来的加班费,不“千里波涛滚滚来,雪花飞向钓鱼台”吗? 方自归问:“为什么,你们认为你们应该比别的工人工资高呢?”
姚前进道:“我们做的是机库门,机库门价格高,待遇上怎么不能高一些呢?”
另一个工人说:“所有车间里面,我们车间人最少,就算对我们特殊一点儿,对整个公司影响也不大。对吧?”
方自归道:“不对。”
姚前进道:“怎么不对?我们就五个人。”
方自归道:“这不是钱的问题,这是规矩的问题。公司每年三月份加薪,现在是十月份。如果我满足了你们的要求,过两天快速门车间也觉得要加薪,过半个月防火门车间也觉得要加薪,你们告诉我,我怎么处理?”
一个工人道:“他们不会的,他们现在加班多。”
方自归反问:“你怎么知道他们不会?如果你们这次用怠工的方式拿到40%的加薪,我是其他车间工人的话,我就很会!”
铁人们不吭气了,办公室里一阵沉默。 “这样吧,”方自归打破沉默,“我们彼此都给对方一天时间,你们考虑一下我的话有没有道理,我和经理们商量一下有没有更好的办法。”
铁人们人去了,方自归把生产经理、人事经理、游梓晖、高琪召到会议室,商量对策。 方自归把工人提出的条件一说,高琪不顾生物学上的可能性,破口大骂:“妈了个逼,小兔崽子翅膀硬了真是要上天。我的意见是,妈逼通通开除,一个不留。通通开除!”
游梓晖忧虑道:“开除还是不妥吧。这几个工人,好不容易做熟了,如果全部换新手,接下来的项目怎么保证质量?如果明年项目一多,恐怕我们应付不了啊!”
高琪道:“游经理,这几个工人开除了,我亲自带快速门的兄弟做机库门。我就不信了,姚前进能干的活我干不了?游经理,你放心,他们能干的工种我都会,快速门的几个工人技术其实也不错。到这个份上了,我的意见就是一起炒掉,我就咽不下这口气。把他们留下来,以后也没法管了!”
方自归对生产经理道:“你的意见呢?”
生产经理说:“我同意高琪的意见。现在全厂工人都在看,这次姚前进几个人如果得逞,以后大家有样学样,工人真就没法管了。”
方自归对人事经理道:“你的意见呢?”
人事经理道:“只要你们几位领导统一了意见,我坚决执行。”
众人又是一番讨论后,讨论出一个基本方案,方自归最后总结道:“游经理的担忧也不是没有道理,我倾向于不要把工人完全推到对立面去,再给他们一次机会。能够和平解决,尽量和平解决。明天,就按照刚才说的备选方案,我再跟他们谈一次。”
第二天,机库门的五位铁人又坐回了方自归的办公室。 这次,五位铁人的斗争模式不再是诉苦大会模式,而是静音模式。他们从“主动出击”,改变为“以静制动”或“以逸待劳”了。 这五个人断定,车间里没有产出,现在是公司比他们更着急。 “说了这么多,我把备选方案再明确一下。”
已经把大道理和小目标说了好一阵儿的方自归,咽了口唾沫,“我可以承诺至少20%的加薪幅度,但必须要等到明年三月统一调薪。我是说最少20%,也可能达到你们期望的40%。那么到底加多少,取决于你们从现在起,到明年三月的工作表现。”
又是沉默,又是以静制动,又是以逸待劳。 “怎么样?对你们,管理层已经很有灵活性了。”
方自归道。 “没有别的选择吗?”
姚前进问。 “有。”
方自归道,“就是去电焊车间。他们有加班你们就有加班,他们没加班你们也没加班,一视同仁。”
姚前进叹一口气,脸上挂着不屑,“走吧,就是这个样子,没办法谈啦,伙计们。”
五位铁人起身,也不说声“再见”,就大摇大摆地走出了方自归的办公室。 方自归呆呆地坐在办公室里,心想姚前进是以前自己蛮看中蛮喜欢的工人,还打算重点培养的。一个多月前,自己还和姚前进一起在广州把酒言欢。一年前,姚前进没带暂住证在街上闲逛,被抓进收容所,自己还亲自去收容所捞人。怎么他如此快就换上这么一副欠扁的嘴脸? 第二天上午,满脸怒容的高琪到办公室告诉方自归,事态进一步升级,五位铁人的怠工,现在变成了罢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