徳弗勒苏州工厂办公室里的茶水间里,方自归在咖啡机边等自己的咖啡。这个茶水间装饰得非常温馨,乍一看好像一个家庭厨房,里面除了饮水机以外,还有冰箱、微波炉和咖啡机。 咖啡机“呜呜”地震动了一会儿,开始出咖啡了。看着杯中漂浮起来的白色泡沫,也不知怎么的,方自归想起莞尔有一次来公司,自己在她面前炫耀过这个茶水间,还用这台咖啡机给她做了一杯咖啡。 这时钱鸥端着他的茶杯走了进来,打断了方自归的遐思。 “怎么样?”
方自归问钱鸥。 “这家伙净找茬了。”
钱鸥用他没拿杯子的手做了一个拳击的动作,“妈的,简直有揍他一顿的冲动。”
这家伙,就是一汽大众来的鲁工。 客户来现场审核通常是一帮人,一汽大众这次只派了一个人,就是黑黑脸膛看起来五十岁上下的鲁工。尽管只来了一个人,钱鸥不敢怠慢,恭恭敬敬全程陪同,但这位鲁工一点儿不给钱鸥面子,开审核首次会议时说话就很不客气。开始钱鸥叫他“鲁总”,他打断钱鸥的话,说自己是“鲁工”。 “我们被审核过多少次了,从来没碰到过这样的。”
方自归说。 “大概是这家伙觉得和我们这种公司打交道捞不到什么油水,所以说话才这么过分。”
钱鸥道,“Victor,你做好准备,可能一会儿就要审核生产线了。”
审核开始后,鲁工先在会议室里看文件,然后一个一个骂过来,方自归已经听说了。鲁工先看了看现有项目的APQP(先期质量策划),然后就要去研发部审核,说产品都是从研发开始的。“产品从研发开始”的说法当然没错,可徳弗勒苏州只是个工厂,研发都在美国,苏州这边儿哪有什么研发部?鲁工把会议室里的几个人一顿教训,钱鸥急中生智,把产品工程师克司和测试工程师维德拉进去充数,结果很好地起到了滥竽充数的作用。鲁工和克司、维德一交流,根本不买账,说看得懂线路图和设计线路图是两码事,这哥俩儿哪里是搞研发的,说他们是冒牌货都是客气,险些说他们是蠢货。 鲁工与高大上的美籍华人钱鸥交流时,也一点儿不给面子,直接进行批斗,批评内容经浓缩后的意思是:“你们连本土研发都没有,还来中国混个屁啊混?”
所以,钱鸥只能用精神胜利法在茶水间里发泄一下,但是回到会议室,在鲁工面前,钱鸥还是装出一副“顾客就是上帝”的专业态度。 终于,鲁工在会议室里纸上谈兵也谈得差不多了,便由钱鸥和陈顺风陪同去审核生产现场,第一站,就是SMT生产线。 方自归不敢怠慢,先按照鲁工的要求,介绍了一番SMT的主要工艺流程和质量控制点。方自归讲完,想不到一直很严肃的鲁工嘴角露出一丝微笑,说:“小伙子训练有素哈。你东北人?”
因为鲁工是东北人,所以方自归有意说话带了点儿东北腔,看来效果还不错。方自归道:“我四川人。我父母原来在沈阳工作,后来三线建设,他们那个厂整个迁到陕西去了,因为厂里大部分都是东北人,我们邻居也都是东北人,所以我会说东北话。”
鲁工点点头,脸上又恢复了严肃的表情,说:“东北话、江苏话都行,但是这个不行。”
方自归没搞懂鲁工的意思,纳闷道:“什么不行?”
鲁工用手指着挂在机器上的作业指导书说:“这上面全是英文,操作员能看懂吗?”
整条生产线上的作业指导书,都是从新加坡原封原样照搬过来的,以前没人质疑过这是个问题,鲁工这突然一问,倒把方自归给问住了。陈顺风先反应过来,接口道:“我们第一批操作工都送到新加坡培训了一个月,她们看得懂的。”
鲁工道:“是吗?那我要找个操作员考考。”
“好。”
方自归看看四周,招呼一个操作员,“月琴,你来一下。”
月琴中专毕业,是SMT线上这几个操作员里最机灵的。谁知鲁工不买账,指着坐在回流炉后面那个进行线路板目视检查的操作员说:“叫她来。”
然后随便抽出一张作业指导书,问操作员:“这上面的内容你都看得懂吗?”
操作员的脸微微泛红,“差不多吧。”
鲁工指着作业指导书上的一行英文问:“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操作员脸更红了,“我们主要是看作业指导书上的图。图我们是看得懂的。”
鲁工道:“但不是每个字都看得懂,对不对?看不懂,那要作业指导书干什么?”
然后鲁工看看陈顺风又看看钱鸥,再把目光转向方自归,严肃地说:“作业指导书不是给你们看的,是给工人看的,是给中国的工人看的!你们为什么不用母语呢?我们这么漂亮这么好的母语,为什么不用呢?”
方自归无言以对。 陈顺风觉得,此时最好的态度是认怂,于是陪着笑脸说:“鲁工,我们接受你的意见。这一点我们应该改进,接下来,我们会把作业指导书翻译成中文。”
结果,鲁工一天折腾下来,竟然提出大大小小二三十个不符合项。老外审核员当时来做QS9000认证时,只不过提出一个轻微不符合项而已,看来鲁工的战斗力,比老外强。 鲁工在会议室里写报告的时候,钱鸥出来喘口气,走到正在加班的一帮工程师中间,对大家说:“开始觉得鲁工这人很讨厌,但是被他这么折腾了一天吧,我现在倒开始佩服他了。这家伙还是有点儿水平的。”
克司问:“那汽车天线这个项目,我们还拿得到吗?”
钱鸥道:“不好说。对了,等一会儿要请鲁工吃饭,我们这方面最好也有几个工程师,他不是喜欢称自己是工程师嘛。这样吧,Victor,James,David,你们晚上和我一起陪鲁工吃饭。”
晚宴上,鲁工几杯白酒下肚,话开始多起来,而且跟母司越聊越热火朝天。因为母司喜欢汽车,也喜欢看跟汽车相关的书籍和杂志,跟鲁工聊汽车倒是聊得起来。 “一汽号称共和国长子呢。”
母司笑着拍马屁道。 鲁工喝口酒,“现在我们把外方引进来,是要向外方学习,快速把水平提上来。你们小青年,不知道我们国家汽车工业的历史,我们发展太慢了。就拿一汽来说吧,一汽自五六年建成到八三年,二十七年间只会生产一个车型,你们说现在我们要落后世界先进水平多少年?”
方自归惊讶道:“二十七年就做一个车型?”
母司问:“为什么会这样呢?”
鲁工道:“原因很多。一个主要原因,就是苏联帮我们建厂时没帮我们建研发部,不是苏联故意不建,是他们自己也没有,因为苏联的汽车生产和汽车研发是两条线,分别隶属不同的计划部门,所以苏联也把这一模式移植到了中国,导致一汽根本就没有研发能力。别说研发新车型,原来那种体制,连在原来车型上做个小改进都很难。”
方自归问:“原来体制是怎样的?”
鲁工道:“产销两条线。”
母司问:“鲁工,能不能把那段历史给我们说说?就是计划经济时代我们造车,是怎么玩的。”
鲁工道:“就是生产计划由国家计委下达,汽车成品直接入国库,然后再由计委分配。所以,用户对汽车的反馈到不了汽车厂。如果车厂要对产品做改进,首先要申请,由上级部门组织专家来评审,评审通过才能立项,立项后再报财政部排队等拨款,拨款到账了才能动手,后面还有再评审再验收,哎呀妈手续老复杂了。随便哪个环节一卡就完了,搞不成了。而且这种改进,对生产厂家来说没有任何利益,厂家哪有积极性改进呢?另外呢,就是没钱搞研发。按照计委规定,一汽能够用于技术改造的资金为利润的0.1%。一汽本来就产量低利润薄,0.1%能干什么?而且这0.1%是一汽先上缴利润再返还,财政一困难,返还就拖着,最后不了了之。一汽以前有个厂长说过一句话,他说他这么一个大厂的当家人,有权支配的钱还不够盖个一百平米的厕所。”
钱鸥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母司道:“现在不是这样了吧?”
鲁工道:“现在好多了,这不是改革了嘛。现在合资厂,管理上就用德国的那一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