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多不见,同济的这个食堂已经重新装修过了。取餐区变成了开放式,玻璃隔断消失了。用餐区变成了固定式,桌子椅子整齐了。灯光更温暖,地砖更亮洁,只有挂在同学们脸上的青春依然未变。 此时,方自归和应辉就对坐在这样一个青春不变的食堂里。 只是有一条伤疤,已经深深刻在方自归这段本来最美好的锦绣年华上,伤疤之前是青春,伤疤之后是未知。 一个戴着耳机步履轻盈的女生从旁边经过,一个穿着球鞋大汗淋漓的男生从旁边经过,方自归知道,自己已经跟他们不一样了。 “分手了啊。”
应辉道。 “一个多月前。”
方自归说。 虽然是一种无地自容的感觉,虽然又是心里一疼,方自归觉得还是必须直面惨淡的人生,主动告诉了应辉自己已经跟莞尔分手的消息。 应辉收敛了脸上的笑意,望向方自归的眼神,朦胧而富有同情。 “说说你吧,怎么突然想起来去德国留学?”
方自归问。 “老爸发了笔小财,觉得不如把钱给我去留学,我想想就打算去德国。德国大学都不收学费的,去那边只需要负担生活费。”
“你爸怎么就发财了?”
“国企改革嘛。他们那个化工厂转制了,我老爸厂长嘛就分了些股票,然后他卖股票变现了几十万。”
应辉到目前为止的人生,还一直没有爱情滋润,但是看起来明显比早有爱情滋润的方自归更加滋润。应辉辞了职重新回到同济,是他要在同济的德国留学预备部学德语,为第二年赴德留学做准备。应辉告诉方自归,之前他在设计院里有事做但并不忙,所以基本上每周都踢球。 “你不是很久没踢球了嘛,下午我们在学校里踢场球吧。”
应辉道。 “我没带装备啊。”
方自归道。 “我帮你借双鞋嘛,球衣你穿我的好了。”
盛情难却,方自归就重温了一下校园足球,虽然也进了几个球,但是跟以前的那种意气风发相比,感觉还是大不一样。 黄昏时分,在同济附近的一个小饭馆里,方自归又见到了应约而来的国宝。 说起这一年来的变化,国宝说:“阿远去芬兰了。”
方自归很惊讶,“他去芬兰啦?”
“已经走了好几个月了。我和老夏给他践的行。”
“那……婷婷怎么办?”
“分手了。”
“分手了?”
“嗯。”
“当初阿远老爸费那么大劲把他留在上海……他说分就分了?他怎么这么狠心?”
“阿远说,他想来想去,觉得什么都给不了婷婷,一个口头承诺都给不了。与其这样,还不如走之前做个了断。老夏和我送阿远那天,阿远说起这个事情,眼泪都掉下来了。”
方自归愤愤道:“妈的,他把人家甩了,他倒还哭上了。”
国宝叹口气道:“唉,阿远也挺痛苦的,看得出来。送走阿远,老夏也挺伤感。老夏说,在学校里的时候,我们和二零六关系那么好,阿远和婷婷是两个联谊寝室唯一谈成的一对,现在这个纽带也断掉了。”
“阿远,能有我痛苦吗?”
“你碰到什么事儿了?”
方自归犹豫是不是又揭自己的伤疤,再一想,能掏心窝子的几个兄弟,国宝算一个,也就别藏着了,于是说:“阿远甩了别人,而我是被别人甩了。”
“啊?”
“我告诉你我有多痛苦,”方自归把左手放在桌上,然后手在桌面上滑动,滑到国宝支在桌上的胳膊跟前,“如果剁下我这只手,可以挽回我的爱情,我会毫不犹豫把它剁下来。”
“兄弟!”
“阿远的痛怎么能和我比!”
“你别做傻事啊,兄弟。”
“反正我觉得我已经够傻的了。”
国宝又叹一口气,不知道怎样安慰方自归,说:“你好不容易来一趟上海,今天我请客。你……点菜吧。”
“你点吧,随便什么菜都行,只要有酒。”
国宝点好菜,方自归问:“学校里,桑妮见得到吗?”
“见得到。”
“她好吗?”
“挺好的。有一次在食堂里遇到,还坐在一起吃饭,聊了聊。对了,你还记得那个得了心肌炎的四川妹子戚雅雯吗?”
“记得啊。当时爱心社为她做手术搞募捐的嘛,那时候我还经常去医院看她呢。”
“这个戚雅雯,跟桑妮一个系的嘛,现在桑妮对她可反感了。”
“桑妮跟雅雯怎么会有过节?”
国宝便告诉方自归,戚雅雯休学一年回到校园后,不久就和本校一个广东帅哥谈恋爱,就成为校园里最引人注目的一对。因为他们的恋爱,动作非常大胆,看起来实在是轰轰烈烈。比如他们甚至会在女生宿舍楼门口这种公共场合接吻,这在还比较矜持的九十年代,确实有些冒进,引起了校园里很多人的反感。 “我觉得吧,能够理解的。”
方自归道,“雅雯是从手术台上下来的,也许从此觉得把握住生命中每一刻的幸福最重要。她不在乎别人怎么看了。”
“我还是看不惯。”
国宝说,“女生还是应该检点些吧。”
“我们班另外一个四川同学魏繁森,你还记得吧?”
“当然记得了。”
“你看,雅雯复学了,雅雯恋爱了,比起也生了一场病后来却音讯全无的魏繁森来说,这总是一个更好的结局。”
菜上来,两人开了一瓶白酒,干了一杯。 “你到上海来,怎么不住学校招待所,要住同济这边儿来?”
国宝问。 方自归险些说看到工大这破学校就倒胃口,突然想起来,国宝还捧着破学校的饭碗吃饭,于是说:“住这边,和我高中同学见面方便。我高中同学在我们宿舍也住过,你有印象吧?”
“有啊,同济的那个吧?他来上海了?”
“嗯,他要去德国留学,现在在同济学德语。”
“告诉你一件事情,你不要告诉别人。学校里跟我关系最近的人,肖老师,也要出国了。”
“肖宏图要出国?他不是已经博士了吗?”
“唉,一言难尽,怎么说呢,对学校各种不满,肖老师打算全家移民。他私下告诉我,他正申请澳大利亚大学里的职位,正在办,还没完全办下来,但是问题应该不大。”
“肖宏图不是系里重点培养的人嘛,他怎么也对学校各种不满?”
国宝便讲了讲肖宏图在工大的遭遇,原来是肖宏图在这年职称评定的斗争中败下阵来,心灰意冷,便产生了全家移民的想法。 本来这年评职称已经确定了电气系有两位副教授升教授,可大学里也有地方保护,各系争抢教授名额,最后电气系的两个名额被学校减为一个,电气系不得不裁掉一个原定要晋升的副教授。肖宏图自以为从成果和学历上来说,教授名额非己莫属,谁知结果是他被裁掉了,让肖宏图产生了很大的痛苦。就好像方自归原以为莞尔非己莫属,莞尔却突然投入另外一个男人的怀抱,于是方自归产生了巨大的痛苦一样。 肖宏图被刷下来的理由,是没有在校学术委员会获得全票通过。校学术委员会的评审者来自不同学科、不同专业,或者是同专业持有不同见解、拥有不同利益考虑的人,这种评审流程常常对有独创学术见解、倡导一家之言者是死路一条,这次肖宏图就壮烈牺牲在了这条路上。肖宏图博士毕业回国工作几年后,发现学校里拉帮结派、论资排辈,本来就已经有牢骚,这次眼看到手的教授职称投入到另外一个男人的怀抱,肖宏图便下决心出国了。 “你在学校混得怎么样?”
方自归问。 “唉,工作是轻松,就是钱太少了。”
国宝说。 “有多少?”
“刚毕业的时候四百多。一直听见宣传说要提高大学教师工资待遇,今年也算大幅提高了,加了50%,可也才七百多。我还有弟弟妹妹在上学,父母在农村也没有医保,万一父母生了大病,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有时候想到这里,我睡都睡不着。”
正所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方自归失恋,国宝失眠。 方自归恨恨道:“破学校!那你还呆在工大干嘛?不如到外面找找机会。”
“我跟学校签了五年合同的,况且肖老师对我有知遇之恩,他不离开学校,我不好意思走。将来肖老师出国了,五年满了,我想我就可以自由了。”
自由?方自归停止了嘴里的咀嚼,一下子怔住了。 对呀,方自归心想,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我从小就觉得我这一生是要浪迹天涯的,遇到莞尔之前,我不是想过去深圳吗?我不是想过去美国见识见识吗?全是因为莞尔,我才忘了我的浪迹天涯。我费尽心机想留上海,是为了她。我农村包围城市去苏州,也是为了她。可现在,一切都改变了,我被她甩了,但是也自由了,不是吗?我还呆在苏州干嘛?阿远去了芬兰,应辉要去德国,肖宏图要去澳大利亚,我为什么不去美国看看?到了一个新环境,应该更容易忘记伤痛。那毕竟是全新的开始。 国宝看方自归发怔,心里有些发毛,终于问:“兄弟,你怎么了?”
方自归抬起头说:“国宝,我有了新的目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