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女生坐在罗布的床上,双腿重叠交叉,双手重叠放在膝头,脸上挂着喜气洋洋的表情看蹲在床边的罗布炒菜。一口小炒锅架在电炉上,芹菜和牛肉丝在锅里翻来翻去,香味在宿舍里渐渐飘散开来。方自归在旁边的桌子上切白菜,一束斜斜的阳光正好照在案板上,尘埃在那束明亮的阳光里四处乱撞。 这年寒假与往年不同,罗布住在宿舍里不再孤独,因为也有几个来自古代农民起义高发区的室友留校参加江浙沪一带的招聘会。罗布班里有个甘肃籍女生也遵循“人往东部走,水往低处流”的新时代原则,这年寒假没有回家。春节这几天,各地招聘会也都偃旗息鼓,这女生就到罗布宿舍里凑热闹,承诺吃完饭后她负责洗碗。也是这年寒假宿舍里格外热闹,罗布宿舍里连炒锅都有了。 传来了敲门声,罗布停下了翻炒的勺子,问:“谁啊?”
门外传来了莞尔的声音:“方自归在吗?”
这年寒假,虽然一零一室已经不再是方自归和莞尔甜蜜的两人世界,因为室内不止住方自归一个人,莞尔还是隔三差五地来学校探望一下方自归。莞尔在一零一找不到方自归,就会到罗布的宿舍找。 方自归打开门,看到站在门口的莞尔,心情一下子特别开朗。 莞尔这次来学校,主要是通知方自归年初二到她家里参加家庭聚会。在罗布宿舍里吃完饭以后,方自归和莞尔在校园里散步,莞尔说:“我爸的兄弟姐妹每年年初二都在家里聚一次。今年有几个亲戚起哄,说果果谈恋爱谈了这么久,还从来没带男朋友给大家看看,我爸妈就答应让你来。”
方自归找工作不顺利,有点儿心虚,可转念又一想,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便答应道:“好,我来!”
莞尔轻声问:“第一次上门,你有什么准备?”
方自归看着莞尔,决定用反问淡化自己既没有思想准备,也没有物质准备的事实,“需要……做什么准备吗?”
“我今天买了包茶叶给你,你来我家的时候再带来,就说茶叶是你买的。我爸喜欢喝茶。”
“知道了。”
“虽然你还是学生,可第一次上门,又当着那么多亲戚的面,空手总不好,简单点可以的。”
“嗯。”
“还有,初二那天要穿精神点。你打算穿什么衣服?”
这才是本日的工作重点。前一年寒假方自归很难忘,因为莞尔突然来到宿舍表演了方自归以前从来没见过的脱衣秀。而这次寒假也给方自归留下了比较深的印象,因为莞尔要求方自归在宿舍里现场表演方自归从来没做过的穿衣秀。让方自归比较别扭的,是当时宿舍里四个室友都在。寒假中教学楼和图书馆都关门,室友们无处可去。 方自归从箱子里翻出来一件有四个口袋的蓝色厚外套,穿上,站直,迎接莞尔的检阅和室友们看戏的目光。 “这件衣服是长款的……嗯,显得你下身短,不行,换一件。”
方自归把扔在床边的咖啡色棉袄穿上,站直,再次迎接莞尔检阅。 “这件……感觉好幼稚,不行。”
方自归从箱子里翻出来一件人造纤维面料的黑色棉袄,穿上,站直,继续迎接莞尔的检阅和室友们略带嘲讽的目光。 “面料档次太低了。不行。”
然而方自归就这几件厚外套,羽绒服和呢子大衣,是城镇居民可支配收入才一百五十块的方自归所没有的。方自归一脸无奈道:“没法换了,我就这几件厚衣服。”
“你不是有一件浅绿色的夹克吗?拿出来试试。”
“那是秋天穿的,现在穿太冷了吧。”
“里面多穿一件毛衣。”
方自归按照莞尔的指示穿戴好,站直,重新迎接莞尔纯粹理性批判的目光。 “哎呀,这件衣服怎么皱巴巴的啦?”
方自归垂头丧气,只感觉康德的纯粹理性批判,也没有莞尔这么严谨,“那怎么办?”
“这样吧,还是穿那件长款的蓝外套吧。”
方自归如蒙大赦,把浅绿色夹克和一件毛衣脱掉,把长款蓝外套穿上。 “接下来我们看裤子。”
“啊?!”
丁丁实在看不下去了,推门走了出去。兽的眼神里全是好奇,韩不少的眼神里全是幸灾乐祸,国宝的眼神充满了同情。 方自归把冬天所有能穿的几条裤子全部试了一遍,莞尔才终于批准其中的一条黑色长裤。可是,方自归唯二的两只皮鞋看起来非常沧桑,看来绝不可能在短期内改变它们饱经风霜的面貌。方自归建议道:“要不,穿运动鞋吧?”
“不行,运动鞋和这条裤子不搭。”
“这也太复杂了……那怎么办?”
莞尔道:“去买双新皮鞋,算我送你的新年礼物。”
“这,这……” “这什么这,走吧。”
方自归和莞尔终于离开了一零一。看了一场毫无美感的时装表演,几个室友也如蒙大赦。 年初二这天,阳光明媚,方自归穿着莞尔规定的那身衣服和一双新皮鞋,第一次深入莞尔家老房子所在的福安里。这次家庭聚会也是庆祝莞尔家的乔迁之喜,所以方自归就按照莞尔的规定,早早过来帮莞尔拿些东西。 去过席东海的家,方自归对上海人居住的狭小有心理准备,对那条弄堂和莞尔家的老房子应该举重若轻。但在那条弄堂和莞尔家的老房子里转了一圈,方自归还是有些惊讶。 弄堂里狭窄的空中晾满了形状各异、五彩缤纷的纺织品,让本来就破碎的天空进一步碎片化,甚至粉末化。弄堂地面上,堆放着各种各样的杂物,用解放军非常阳光的正步走,是无论如何走不过去的。走进莞尔家住的那栋房子,方自归看见水槽上方装了大大小小七八个水龙头,墙上装了密密麻麻七八个水表,令方自归叹为观止。莱布尼茨说这个世界是所有可能世界中最好的世界,方自归心想如果莱布尼茨生长在福安里,颇有可能会改变这个想法。 老房子里的老家具还在,但箱子柜子基本上都已经空了。方自归根据莞尔的指示,帮莞尔把剩下的一些东西拿走。最后,莞尔拎着一个纸袋子,方自归背着一个装满东西的包,双手抱住几个摞在一起的纸盒子往弄堂外走。走着走着,莞尔突然想起了什么,停下脚步道:“哎呀,冰箱里还有一盒杏花楼的点心,今天不分掉就不新鲜了。”
方自归用膝盖顶一下摇摇欲坠的纸盒宝塔,斜着身子做了一下调整道:“那你回去取啊,但是我没办法帮你拿了哈。”
“好的,你等我一会儿。”
方自归走到弄堂口,把纸盒子和包都放在地上,观察弄堂外来来往往的行人,直到听见鞋跟踩在石板路上的“嗒嗒”声。方自归回头一看,只见莞尔正从弄堂深处向他款款而来,不觉呆了。 福安里只有上午十一点到下午一两点有阳光,正是上午十一点钟的光景,弄堂里有了当天的第一缕阳光。阳光照在莞尔的长发上,沿着莞尔发际线的边缘形成了一个半圆形的光环。因为背对阳光,莞尔的脸在阴影里,可这阴影掩盖不了莞尔的美丽和她脸上的骄傲。莞尔左手插在大衣兜里,大衣没有束腰,可左手臂的衣袖和包裹莞尔腰部的大衣之间还是出现了一个月牙儿似的缝隙,一丝阳光从这缝隙中钻了出来。砖墙斑驳陆离,石板路杂乱无章,女孩子却这么漂亮。 莞尔叫了一辆出租车,把东西都放进后备箱后,方自归和莞尔并排坐到了出租车的后排座椅上。 “刚才你从弄堂里往外走的时候,我产生了一个感觉。”
方自归道。 “什么感觉呀?”
莞尔微笑着。 “我觉得这条街配不上你。”
莞尔把头靠在方自归的肩上,眼睛看向窗外,“其实,这条弄堂虽然破旧,但我对这里还是有感情的。毕竟我在这里生活了这么多年。”
方自归抚摸着莞尔的头发,“你不是会弹钢琴吗?但是没看见你们家有钢琴啊?”
“学琴是去老师家里,练琴是在琴房。不是买不起钢琴,家里实在放不下。”
“家里这么小,怎么还请一个住家保姆啊?那多挤啊?”
“爸妈都很忙,需要有人做后勤呢。”
出租车开进海花公寓小区,一种与福安里完全不同的气息扑面而来。树木,草坪,花坛,喷水池,整洁的道路上没有乱七八糟的杂物。 下了电梯,走进家门,方自归只见客厅里人声鼎沸,热闹非凡。长方形的大餐桌上围聚着表情丰富的七八位男士,正吆五喝六地掷骰子赌钱。旁边的一张简易方桌上,有四位女眷在打麻将。 方自归把东西放下,莞尔便开始一个个介绍家庭成员。 “这是我爸。”
莞尔说。 “伯父新年好!这是我送给您和伯母的茶叶。”
方自归毕恭毕敬奉上茶叶。这茶叶到了莞尔父亲手中,算是完璧归赵了。 “这是我小叔叔。”
“小叔叔好。”
…… 因为也要把在卧室里聊家常的所有亲戚给方自归介绍一番,方自归顺道全面参观了一下莞尔的新家。这是一套两室一厅的住宅,亲戚们一来,感觉每个房间都塞得满满的。方自归心里纳闷,以前莞尔家住在弄堂里,这一大家子人过年时,是怎么在那个不足二十平米的空间里相聚一堂,还能够呼吸顺畅的呢? 纵览了一下全局,方自归首先发现的一个区别,就是与自己的重庆亲戚比较,莞尔的上海亲戚明显更注重穿着。赌钱的亲戚里面有几位穿西装,方自归的重庆亲戚在心情放松的春节期间聚会,不大可能有这种装束。和方自归前后脚进门的大姑父,进门时还戴着一顶礼帽,这种东西方自归以前只在电影里见过,竟然也可以是上海老百姓日常生活的一部分。方自归心想,还好有麻将这个国粹,才把沪渝两地的差异减少了一些。 莞尔妈妈主动走过来说:“果果,你去厨房帮帮小嬢嬢。我和小方说说话。”
该来的还是来了,来得好像有点儿快。方自归产生了一种立足未稳,却将被迎头痛击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