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 难忘今宵(1 / 1)

餐桌不大,摆盘却有腔调。桌中间最大的盘子里是一条黑色的清蒸大鳊鱼,周围的小盘子里荤素搭配,摆了一圈,分别是翠绿的西蓝花,红色的油爆虾,白色的芋艿、黄色的凉拌海蜇头、红色的油炸花生米,咖啡色的八宝鸭,褐色的四喜烤麸,黄色的咕咾肉。方自归看着五颜六色的一桌子,真真感觉到了浓浓的年味和浓浓的口水。  席妈妈养的那只白猫爬了过来,席爸爸从盘子里捡了块肉丢给它。今天过年,猫也要与人民同乐。  席爸爸端起酒杯道:“东海从来没请人到家里吃过年夜饭,今天请你小方来,说明你和我们东海是好朋友。小方,在这里,就像在自己家一样,不要客气啊。”

方自归也端起酒杯,“谢谢叔叔!”

抿了一口黄酒,方自归放下酒杯,感到有些惭愧。席爸爸说自己和席东海是好朋友,可是因为席东海眼珠子转得太快,方自归从来没把席东海当过朋友,只当他是普通同学。  “吃菜!”

席爸爸笑道,夹了块鸭肉放入口中。  席妈妈还在灶间,方自归没有动筷,道:“阿姨还没来,等一下阿姨吧。”

方自归话音刚落,灶间里就传来席妈妈的声音:“不用等我,炒完最后一个菜就来了。”

看来,房子小也有一个好处,就是信息交流比较顺畅,在餐厅、客厅、卧室三合一的房间里小声说话,厨房和卫生间的人能马上听见。方自归的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一个大逆不道的问题:叔叔阿姨晚上要是想亲热一下,这兄弟俩儿——  “启动啊!愣着干什么?”

席东海道。  方自归收回凌乱的思绪,把注意力放回到餐桌上,心里对自己下达了“开整”的命令。  不一会儿,席妈妈端着一盘黄芽菜炒年糕入席。席妈妈道:“小方,多吃菜。锅里还炖着鸡汤,桌子小不端上来了。你现在要喝鸡汤吗?我给你盛一碗?”

方自归已经很久很久没喝过鸡汤了,骑了一个多小时自行车到这里吃饭,确实打算好好放飞一下自我。方自归把自己的小碗递给了席妈妈,不一会儿,席妈妈就端着一碗汤回到饭桌,汤里面还有几块鸡肉。方自归接汤,笑道:“阿姨,这些菜真好吃,您的手艺真好!”

席妈妈得意一笑,“阿姨手很巧的。阿姨在厂里,也是高级焊工嘞。”

方自归颇为意外,想不到焊工也有女的,看来上海的职场上,妇女不止能顶半边天。  席爸爸抢功道:“八宝鸭、清蒸鳊鱼是我做的。”

八宝鸭是硬菜,应该比炒年糕更考验厨艺,说明在上海人的家里,妇男也不止能顶半边天。  方自归索性一起赞扬:“叔叔阿姨都好能干。”

席妈妈笑道:“除了海蜇头是熟食店里买的,其他都是自己烧的。”

席爸爸道:“年夜饭,我们喜欢自己做。虽然辛苦一点儿,但是实惠,比饭店里便宜多了。小方,这个八宝鸭你吃吃看,味道不比饭店差的。”

方自归第一次吃八宝鸭,无从与饭店的八宝鸭比较,只好附和地点头。  席妈妈问:“小方,你们年夜饭通常吃什么?”

方自归正大嚼一块鸭肉,听到提问,赶紧三下五除二咽下肚,道:“在东北的时候,吃饺子。后来回到四川,吃汤圆。菜嘛就是香肠、腊肉、烧白、粉蒸肉什么的。我们那儿没海,海鲜是没有的。”

席妈妈道:“我们过年吃年糕。年年高嘛,讨个好口彩。”

席东海道:“饺子像元宝,也算好口彩。”

方自归问:“是不是这些菜都讲究什么口彩啊?”

席爸爸道:“是啊。你知道为什么要烧这个葱油芋艿吗?”

方自归摇头,“不知道。”

席爸爸道:“因为‘除夕吃芋头,一年四季不犯愁’。再说这个豆芽,豆芽都是要发出来的,口彩就是‘发’。这个花生,我们上海人叫长生果,口彩就是‘长生’。”

方自归正好夹了一筷子四喜烤麸,便问:“这样啊,那这个东西是什么口彩?”

席爸爸道:“烤麸没有口彩,但过年要吃烤麸。”

方自归问:“什么原因呢?”

席东海笑道:“因为这道菜有油水啊!”

席爸爸道:“做四喜烤麸,特别费油。以前油少啊,像海东读幼儿园小学辰光,每人每月只有几两油,吃烤麸先要攒够油票。过去呀,缺油水,吃烤麸就是过年,过年一定要吃烤麸。”

原来,烤麸不是过年讨口彩,而是过年解口馋。席妈妈道:“要感谢小平同志啊!现在想吃烤麸随时可以吃。”

方自归觉得有趣,便和席东海一家人边吃边聊,话题从重要的吃饭问题到重要的国际局势问题。席弟弟起身去卫生间时,碰倒了放在地上的黄酒瓶,话题又转移到了重要的房子问题。  席妈妈道:“上海人为什么大部分晚婚,因为没房子。想租房子都没处租,没人家里有多余的房子可以租给你。”

席爸爸道:“我一个同学,家里总共十二个平方,三对夫妻住在里面,到了晚上只好东一块西一块拉布帘子。”

方自归惊骇道:“这么夸张啊!那叔叔阿姨这套房子还算好的了?”

席爸爸道:“厨卫独用,当然算好的。”

席东海道:“和以前比,好太多了。”

这种居住环境,竟然还是经过大力改善的。方自归好奇,问:“以前是什么情况?”

席东海放下筷子,忆苦思甜道:“以前我们住南市区,老弄堂,只有九平米。厨房在走廊里,厕所没有,只能靠马桶。隔壁晚上小便,尿滴在马桶上,都可以把你吵醒。”

方自归饶有兴致,问:“那后来怎么改善的呢?”

“换房。”

席爸爸道,“八十年代辰光,上海自发形成了十几个马路换房市场,PT区就在曹安房管所门口。下班以后,这些马路换房市场就挤得水泄不通。有些人脑子活络,专门出售各种换房信息,三毛钱一条。也有房东不通过中介,直接把自己的换房信息贴在路边儿的电线杆上。我这套房,信息就是这么来的。当时我是两调一,用南市九平米的一间房和卢湾六平米的一间房换个厨卫独立,离单位近的房子。我去了很多次马路市场,才终于换成了。”

方自归心想,有意思,这不就是传说中的物物交换嘛。原来这么原始的交易方式,在计划经济时代还可以创造这么大价值。  “和房东第一次见面,老有劲了。”

席爸爸接着说,“我们没见过面,所以我们在电话里约好。我戴一顶帽子,手里拿一份报纸,他背一个印着**头像的帆布书包,手里拿一个饭盒,就是我们的接头暗号。到了约好的时间,我就在马路市场的人群里看来看去,终于看到一个背书包拿饭盒的人。我走到他跟前,我看他,他看我,然后他说了一句:‘曹杨新村’。我明白了,就是他!”

没想到,在已经完成了新民主主义革命后的八十年代,两个换房人的见面,搞得好像我党地下工作者在白色恐怖时期的秘密接头。  方自归举杯,“祝叔叔阿姨新年快乐!”

席东海举起杯跟方自归碰了下杯,“干!为了我们明年合作愉快!”

方自归一下子明白了,席东海为什么要请自己吃年夜饭。  年初一,方自归在罗布宿舍里吃完午饭,便回到自己宿舍,坐在被窝里看詹姆斯的《真理的意义》。自从莞尔提出争取奖学金的要求,方自归再没看过那些“没用的”哲学书。可按照罗素的《西方哲学史》,方自归只剩下詹姆斯和杜威的代表作还没看过,就打算这个寒假把詹姆斯和杜威的书也看完算了。  方自归一页一页翻着书,看着看着,睡着了。可见这本介绍实用主义的书,至少在催眠方面有较强的实用性。  正做着白日梦,一阵敲门声把方自归吵醒。方自归睁开眼睛,心想大概是老乡找自己打牌,便睡眼惺忪地打开门。谁知开门后立即眼前一亮,原来站在门口的不是老乡,是莞尔。  莞尔笑道:“新年好!”

方自归有些意外,“你怎么……今天大老远的过来。”

莞尔微笑着,“看看你啊,不欢迎吗?”

方自归笑道:“欢迎欢迎,想看随时来。嘿嘿,永久性对你免费开放。”

“顺便看看你有没有什么不轨行为。”

“我哪敢有什么不轨行为啊?大过年的。”

“你今天都干什么了?”

“昨晚跟老乡一起看春晚看到很晚嘛,今早睡了个懒觉。起床后去菜场买牛肉,中午和老乡炖牛肉,吃饭。吃完饭我就回宿舍看书了。”

“看什么书?”

糟糕,方自归心想,这下有破腚了。可詹姆斯的书就扔在床上,这时候隐瞒可能会露出更大的破腚,还是坦白从宽吧。方自归只好把《真理的意义》递给莞尔。  “又看这种没用的书!”

莞尔翻了几页,就形成了对一本哲学书的判断,可见她的思维比哲学家的思维敏捷。  “怎么能这么说呢?这是一本介绍实用主义的书,你看看目录……是吧?这是很实用的主义啊!怎么能说没用呢?”

“有什么用?考试会考吗?”

“果果,你听我说哈。我整整一学期就一本闲书都没看过,但寒假不一样。你想啊,现在全都是专业课了。上学期结束的课,我不用复习,因为下学期不考。下学期要考的课呢,我没办法预习,因为我连书都没有。所以,寒假可以放放风的嘛。”

“你不能学学英语?英语比你的实用主义实用吧。”

“实用主义不是我的呀……不过你说得对,我……明天起我每天抽时间学英语,好不好?”

莞尔完成了对方自归的检查和督导,就和方自归一起到校园里散步。散完步,两人又回东八楼。这时,太阳刚刚西沉,宿舍楼里安静极了,两人向走廊尽头走去,听得到自己的脚步声。  打开宿舍的门,室内已经很暗。方自归把灯打开,莞尔却把灯关上了。方自归道:“怎么……现在就回家?现在还早啊。”

莞尔道:“谁说回家啦?灯太亮了。”

方自归拥抱莞尔,出人意料地,莞尔把方自归推开。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更加出人意料。  莞尔没有再说话,默默地把羽绒服的拉链拉开,脱下羽绒服扔到旁边床上。然后她松开鞋带,脱下了鞋,再把围巾也扔到一边儿,毛衣从下而上退了出来,脱下毛衣的莞尔甩了一下头发,把发卡取下来放在桌上。然后她脱长裤,脱内衣……  方自归目瞪口呆之余,心里暗暗肯定寒假不回家的决定,并且深深地觉得,真是每个寒假,都有令人刻骨铭心的事情发生啊!  莞尔连袜子都脱掉了,终于完整地一丝不挂地呈现在了方自归的面前,像一个白玉雕成的女神。  今夕何夕,见此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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