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酒店后,二人坐上了一辆黑色出租车,一路向城市中心驶去。入夜后的伦敦的街道被浓浓的烟雾包裹,烟雾中饱含水汽。周围的路人提着伞,低着头,行色匆匆,黑色的剪影犹如幽灵。 霍法坐在车内看着窗外,由于雾气太浓,他无法看清方向,也不知道车辆驶向何方,不由问坐在身边的少女:“我们这是要去哪里呢?”
少女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坐在椅子上,抱着胳膊翘着二郎腿闭目养神。 “不是去伦敦最大的医院么?”
前面抽着香烟的司机好心回答道:“就快到了。”
医院?一听这个,霍法都快PTSD了,怎么又是医院,他可是刚刚从医院里逃出来。他坐直身体,紧张兮兮的问道:“什么医院,不会又是什么精神...精神病医院吧。”
“噗呲。”
抱着胳膊闭目养神的少女发出嗤笑。 司机则惊讶的说道,“咦,你们不是去战时医院么,怎么又变成了精神病医院了。要换路么?”
霍法稍稍松了口气,紧绷的身体放松下来。 “不了不了,就去战时医院就好。”
他说道。 几分钟后,车辆在一处很大的城市公园前停了下来。霍法和少女走下车,雾色中的公园里满是低矮尖尖的虚影,这些虚影外则是来来往往的行人和穿着军装的士兵。 和那些曾经追捕过霍法的士兵不同,这些士兵都是一些缺胳膊少腿的倒霉蛋,好一点的脑门胳膊上缠着纱布,杵着拐杖,差一点的则直接躺在担架上,任由其他人匆匆将他们抬进密集的帐篷区内。 雾色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酒精和药物气息,随处可见杵着拐杖的士兵在燃着火焰的铁桶前一边喝酒一边闲谈,他们面色疲惫且迷茫,仿佛只有酒精才能使他们忘却世间的痛苦和折磨。 “是战时医院。”
少女把手揣在兜里,看着面前尖尖的帐篷区,说道:“英格兰所有的士兵都会在这里得到集中救治,虽然暂时已经不打仗了,不过还是有不少人从前线被送回来,有很多士兵在这里死去,也有很多士兵在这里接受治疗,为了匹配血型还有脏器,这里是全伦敦最丰富的内脏集中营。”
少女用平静的口气说着,仿佛在讨论菜市场一般。 丰富的脏器... 霍法心有戚戚的想,这可真不算什么好的说法。 “我们来这里做什么呢?”
他问道。 少女思索片刻后说道:“心石。你瞧,虽然不知道那是什么,但是听起来好像是长在心脏里的石头。我想,这地方或许会有很多心脏,不是么?”
“喂,心脏里怎么会长石头,好像只有肾里面才会长石头吧。”
霍法说道。 “你说的对,我也没有听过。但是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可既然你想找到魔法,就应该相信心脏里会有石头。我是说,如果它真的很常见,就不应该和魔法有关,不是么,你觉得肾结石和魔法有关么?”
霍法无言以对,他总觉得这个想法不是太靠谱。 但是少女变得有些兴奋,她看着霍法说道。 “走,我们去找心石!”
说完,她径直穿过密集的营帐,很快消失在霍法眼前。 “来都来了...” 霍法嘟囔道,他跟在少女身后,向这片连绵不绝的帐篷区内走去。 和霍法之前呆过的那座戒备森严的医院不同,这片用于治疗的区域非常散乱,或许是受伤的士兵实在是太多,而前来探视的家属更是数不胜数,整片区域嘈杂不堪人来人往,犹如什么大型集会的现场一样。 霍法侧身身子从嘈杂的人群中走过,小心翼翼的躲开那些戴着口罩面色烦躁的护士以及地面散落的酒瓶和药水瓶。 带他来到此地的少女压根没有等他的意思,早就跑的没影了。霍法追了半天没看到那少女的身影,不由心里犯起了嘀咕,到现在为止他连对方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就跟着她到处乱跑,也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靠谱。 越往深处走,医护人员渐渐多了起来,霍法这身不着调的衣服令他在人群中显得格格不入。擦肩而过时,一些医护人员用探寻的目光盯着他,仿佛在好奇他来这里做什么。 那目光让霍法有些担忧,他可不想再经历一次医院大逃亡。他本能的想呆在熟悉的人身边,可是那个少女早就跑得没影了。 眼见一名护士在他面前停下脚步,霍法赶紧弯腰低头钻进了身边的一顶帐篷内。 帐篷内躺着一名全身都包裹在绷带里的伤员,那绷带上有着密集的褐色纹路,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血腥气。显然这是一名受伤极重的士兵。 停见有人进来,伤员将脑袋缓缓转向霍法,但是他并不能看见霍法,因为他的面部也缠满了绷带,绷带遮住了眼睛,只露出了嘴巴和一个耳朵。 那人凄惨的模样令霍法心情沉重,挪不开脚步。随后,他身后的帐篷帘子便被猛地掀开。一名护士提着医疗箱走了进来,进来便质问道:“喂,你是来干嘛的?”
“我...我...是来探视的。”
霍法硬着头皮说道。 “你是他的家属?”
护士问。 霍法看着病床那名全身都包裹在纱布里的男人,没有吭声。 但是护士却认为他已经默认了这个说法,她愤怒的说道:“家属怎么到现在才来,没有接到我们的通知么?再来晚一天估计就见不得他了!全靠吗啡续着一口气呢!”
说完,她不由分说的将霍法推到那名全身缠满男子身前,对着床上的士兵大喊:“罗伯,你的亲属来了,能听见么?”
病床的男人歪了歪头,不过他的眼睛大概是在战争中毁掉了,整张脸上都缠着纱布,只有一只耳朵和一张嘴露在外面。根本看不见人。 “你叫什么名字?”
护士问道。 “霍法。”
护士拿出一张皱巴巴的名单看了一遍。 “亲属名单里没写你这号人啊!”
护士收起单子警惕的指着霍法胸口说道:“我警告你,不要乱冒充啊,不然我把你送到警卫队那边去!”
“他的家人嘱托我来的。”
霍法看着病床上的士兵小声胡扯道。 “不行不行!只能家属探视!”
护士看起来原则性很强,就要把霍法往门外推去:“快走快走,别碍事!”
但是床上的士兵却剧烈抽搐起来,看起来很激动,把床边的铁架子和药水瓶弄的叮叮当当乱响。 护士一看他这样,赶紧松开霍法,急匆匆的来到那名士兵身边,按着他。试图让他平静下来,但是那名士兵越抽越激烈,最后身上的伤口崩裂渗血,让绷带都红了。 “哎呀呀!”
护士跺跺脚,她一边按着抽搐的士兵,一边对霍法大声命令道,“别傻看着,去,帮我把医疗箱拿来。”
霍法回头,看见了银色的手提箱,于是匆匆将箱子拿起,在护士面前打开。 护士从中取出一根针剂,娴熟而麻利的刺进了士兵的手腕,伴随着针管的推进,透明的液体进入士兵的身体。他剧烈的颤抖逐渐平静下来, 霍法心有戚戚的看着护士的动作,他虽然失去了记忆,但也能感受到那针剂中恶魔的力量。这样的力量不是凡人可以承受的。 士兵不再颤抖,他靠在床背上,缓缓的叹出一口气,说道:“让他留下吧,他是我的弟弟。”
“啊?”
护士惊讶道:“家属名单上没这号人,你确定他是你弟弟?”
“是远房的表弟啦。”
士兵声音很柔和,他说道:“我父母年纪都大了,妻子还要照顾儿子,你总不能让他们过来看我吧,更别提我是现在这幅鬼样子。”
霍法微微诧异的张开嘴。 护士这下不再难为霍法,她在霍法耳边说道:“这次的剂量很大,你做好心理准备,这可能是你哥哥最后的时间了。”
霍法表情凝重的点点头。 伴随着帐篷门帘的放下,霍法立刻感到帐篷内变得极度安静。虽然外面的声音依旧存在,但是那些声音变得异常悠远,好像此刻整个世界只剩下了他还有面前的那名士兵。 “对不起,我骗了那名护士,我其实没有弟弟。”
士兵主动向霍法道歉。 霍法无地自容,他惭愧说道:“该说对不起的是我,我并没有受到你家属的委托...” “那并不重要。不过,你可以帮我一个忙么?”
病床上的士兵希冀的问道。 霍法挠挠头:“我尽量,如果你的请求合理的话。”
“太好了!”
士兵振奋起来,满是绷带的脸上竟然露出了笑容。 他坐直了身体,对霍法说道:“我的家乡在约克郡的莫尔顿小镇,在德沃特河的岸边,有一座小小的农场。在那里我有一名妻子和一个十岁的孩子,我还记得离开家的时候,他只有三岁,可是现在,已经七年过去了,如果他还安全的话,现在已经是十岁了。”
霍法坐在椅子上,认真的听着士兵的话。 士兵:“劳驾,我的手不能握了。你能把我胸口的怀表拿出来吗?”
霍法上前两步,他小心翼翼的掀开士兵胸口破损的军装,果然在他缠满绷带的胸口,有一块陈旧但精致的金色怀表。 “帮我取下来吧,我已经用不到它了。”
士兵说道。 霍法依言将怀表取了下来。 “打开它。”
士兵兴奋说道。 霍法打开了怀表,只见内部除了正在转动的表盘,还有盖子上一副精巧的照片。照片被掐丝珐琅包裹,闪闪发亮,显然得到了很好的照顾。 “你看到了什么。”
士兵问道。 霍法沉默片刻,艰难说道:“一个抱着桶的金发女人,还有...一个小男孩,站在风车前面。”
“很美,是不是!”
士兵期待的问道。 霍法看着照片,内心有些刺痛。 “是的,很漂亮。”
他喃喃道。 士兵认真的说道:“这怀表是我父亲传给我的,也理应传给我的儿子,你可以把它送去约克郡的莫尔顿么,我想,我的妻子应该会给你一笔不菲的报酬。”
霍法不明白为什么这个甚至连看都看不见的士兵会相信他这样一个完全陌生的人,并将如此重要的任务嘱托给他。但他还是答道:“好!我一定帮你送回去。”
得到霍法肯定的回答,士兵全身松懈下来,好像在一瞬间被抽走了全部的精神,他瘫在破旧的行军床上,呼出一口白气,用黯淡的口吻说道:“谢谢你,陌生人,你是个好人。”
“你为什么要让我来做这件事?”
霍法握着怀表,心中满是不解的问道:“你甚至,都没见过我。”
士兵:“你身上...有一种和我儿子一样的...气味...我能闻到...但是...很微弱...很微弱...你得照顾...照顾好...” 他的语气越来越细微,霍法不得不把耳朵贴在他的嘴边才能听清,即便如此,那声音最终还是如同风中残烛,逐渐熄灭,直至消失殆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