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横舟接回烟,眯眼轻缓地吸了口,享受地侧身夹着烟指窗外厂广场,指点江山的兴致来了: “这个420这个厂子,他整个就是——” 他“啧”地一声,看着窗外广场南边角立着的篮球架,脱口而出一个形容词: “比较大!”
想了想,又补充了两个字: “完整。”
再一想。 徐横舟单手夹着烟,张开巴掌,虚探窗沿的方向,画了一个弧: “它相对来说就像一个独立的,啊,这么个世界。”
这么一说,感觉更抽象了。 他试图给这个独立的世界填补上一些具象化的东西。 比如说他本人。 “你比如说我吧。”
他把自己的生平想一想。 突然发现挺多可说的。 “我从这个幼儿园、小学、初中、高中——” 徐横舟露出个自己都被惊着了的表情,越说越来劲,右手上下比划给自己加节奏一时不察被整节掉落的烟灰烫了下。 他嘶地一声,回忆涌现得更多了,接着讲述: “我这都是在厂子里的这个子弟学校里头上的学。”
“呃,就上完了。”
“这所有厂子里的小孩都这样。”
说完,他自我肯定地点了点头。 并且开始举出更多的例证: “像这个,电影院,游泳池,啊,夏天,夏天我们厂子还自己生产汽水呢!”
他对自己从小生活到大的厂子,无疑是充满自豪感的。 别看现在好像是一个要被转让了的厂子,可他们厂子也是很先进的,里面很多场置一般人家根本就看不着。 徐横舟夹着烟蹭了蹭发干的嘴唇:“咱们那时候可是家家户户拿着暖瓶去打汽水,打了就喝!”
厂子里产的汽水,比外头的好喝一百倍。 重点是不要钱,随便装。 “欸,这个是正经上报过的工人福利,咱们可没有捞国家一分钱啊。”
徐横舟的神情带着一丝不自知的得意:“所以说啊,这个厂子它牛,还是它的道理的哈。”
他仿佛想到了更能够证明厂子很牛的一个大家的共识: “不只是我,就,我们大家都认为这个厂子啊,就是这个420厂啊,和咱们脚底下呆在这个城市哈,没有什么关系,它们都是独立的。”
都是独立的,那说明它背后有足够的这个支撑啊! 那自然是牛啊! 他失笑:“我们就是觉得啊,实际上它这个,也不用和地方上发生什么联系。”
徐横舟摇头摆手:“不用,我们就生活的挺好的!啊,是吧。”
“这唯一。”
他好像是往回找补了句:“发生了联系的是什么呢?”
徐横舟说到这,不说了。 他歪着头,夹烟凑近嘴边,目光炯炯地看向镜头后的导演。 态度很明显,对方不接话茬,不捧一下哏,他这后续的话也就不说了。 这个点又是《二十四城记》原本剧作中没有的一段。 陈建宾在演这段戏的时候,全程和镜头外的导演没有半点互动。 但徐横舟就是一回生二回熟,这一次想都不想,自然而然的就觉得这个时候应该要问一问镜头后面的导演。 导演贾樟轲很惊喜。 他比徐横舟的感触要更多。 宋卫东这个角色的这一段台词说的是,厂子在他们这些厂子弟印象中,与外界联系的桥梁是什么。 而徐横舟透过镜头直接向导演提出这个问题,而且是一副对方不回答、不回应就不罢休的态度。 正好是通过这种行为将这个问题的答案提前回答了! 贾章轲如徐横舟所愿,接着话茬问:“发生了联系的是什么?”
徐横舟一副你一定想不到我这个答案的表情,口吻也拽上天: “嘿,是打架,啊!”
尾调无限上扬。 心里莫名美了会儿,他觉得对方必然是会好奇的。 就溯源地解释: “就是我们厂啊,所在的这个东郊这块,解放以前呢,就是一个民风特别强悍,就打架斗殴比较多的一个地方。”
“所以吧,当时我们就是和地方上的这个小孩儿啊,老是有这个冲突,打来打去。”
“整个这个双桥的附近都打遍了!”
徐横舟说激动了,摇摇头把烟给掐了,摊手:“一般都是我们赢,这没办法,我们厂人多啊,我们就是这个厂里的,出去就是一大群。”
他双手虚虚地围一个圈,然后小圈变大圈:“他们啊,就比较分散了,分散在这个周围。”
吸吸鼻子,继续: “所以他们就想出一个招,就什么招呢,打这个伏击、埋伏!就是藏在一个地儿,看我们出去的人少啦,或者是走单啦,就团团围过来。然后就是那个揍啊,哎呦喂。”
“那怎么办?我们就反攻呗,反正是今天你打我,我明天我打你。”
说到这儿,他想到自己就经历过这么一场围攻。 徐横舟还没说话呢,双手在前虚握,先摆出个骑单车的架势来。 “我记得就有一天中午,我把我爸那个凤凰二八的单车,趁我爸不在,就那个兴奋啊,跨上就骑,骑着骑着骑着唉,我说怎么不对? 好像骑出我们厂的这个势力范围了。 我想这可坏了,赶紧骑着往回撤,结果就来不及了,这一帮小孩儿围过来,这不就给堵住了。 然后被抓住之后吧,我就记得把我给押过去了。当时我想完了呀,这一顿揍是跑不掉了。但是这车我得带回去啊,不然我爸那还有一顿揍。 我记得当时那个孩子头叫做周超,见到周超的时候我就怕得不行。 尤其是啊,周围的小孩还都起哄学电影里面那个什么,我宣布代表人民判你死刑。 结果啊,就周超我到现在都还印象深刻的是他说的一句话,那句话啊,是——” 徐横舟回忆到这里,神色有些复杂。 当年不懂的那些东西,几十年后回想起只字片语,竟然已经不是简简单单的感触了。 可以说是感同身受。 有些事情有些人当时不觉得,但就是影响了你一辈子。 他想起来自己从书上看到过一句话: 时代的一粒沙,落在个人身上就是一座山。 徐横舟叹了口气:“这周超说呀,我看在今天周总理去世的份上,我饶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