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见到李政,他还是个小小的皇子,整日除了熬鹰斗犬,确实看不出他有什么过人之处。”
耶律明珠浑浊的眸子,逐渐明亮起来,顺着南宫野马鞭所指的方向,似乎也回想起了种种往事,指点江山风华正茂。南宫野跟李政同岁,那年他们初到建安,李政尚还没有卷入到夺嫡之战中,终日便是在街头巷尾游手好闲,哪儿想过有朝一日会继承大统,坐镇江山数十年?“朕这四十多年昃食宵衣,我们联手平了草原上的六帐之乱,打压的萧氏大族难以抬头,重定了七十六帐,强化中央集权,谋划北疆,一手掀起南朝内乱,直到今日终是马蹄南下。”
瑟瑟江风鼓动着南宫野的长衫猎猎作舞,在蛮族中极少有人知道,这位雄才伟略的帝王,不仅弓马娴熟能征善战,更是连南朝的诗词歌赋,兵法韬略都无一不精。“老臣何曾不想向这贼老天再借五十年,助陛下一统南北,这是也老臣这数十年来的朝思暮想啊!”
耶律明珠双手扶在轮椅上,努力想要站起身来,可早已腐朽的身躯难以再支撑起他的身体,尝试了几次之后,终于不得不颓然坐在原地,不得动弹。世人皆知耶律明珠算尽人心,谋划无双,但除了他眼前的这位帝王,又有几人得知,这些年的殚精竭虑,每一次算计都是在消耗他的心神,时至今日他的精气神都已所剩无几。“明珠啊,这些年是朕亏欠了你,是我大蛮亏欠了你,若非是你劳尽心力的谋划,朕在有生之年又岂能再临黄河?又岂能拿下他大周的半壁江山?”
南宫野俯下身去,紧紧握住耶律明珠枯槁的双手,他跟这个将行就木的老人,不过只差了十岁,但这些年扛起了蛮族内政外谋,已经是掏空了耶律明珠的身体。鞠躬尽瘁不外如是。“老臣恨啊,恨这副身子骨不能再拖上两年,只要两年老臣就能辅佐陛下内王外霸,彻底荡平南朝也并非不可能。”
说到此处,耶律明珠终是老泪纵横,虽然他一早就在培养接班人,耶律仁康也展现出了极强的潜力和天赋,但终究是年轻了一些,格局和目光都还难以担当重任。而在蛮族中号称十年之内最能接近他的乌塔,也被徐良斩杀,面对快速崛起的雍州,耶律明珠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巨大压力。“陛下,退兵吧,我们已经打通了南下的路线,北疆到定州都在我们的掌控之下,草原上有些家伙已经开始不安分了,陛下要及时回去肃清朝野才好。”
耶律明珠重重的咳嗽了几声,虽然大周的寒冷远远不及草原来的迅猛,但阴寒的北风,就像软刀子一样慢慢的割在他的身上,让他能够清晰的感觉到自己的生命力在一点点流逝。“不安分的家伙吗?当乌克图大帐被剿灭的时候,他们就应该想到,这一次朕不会善罢甘休,真要是算起账来,这些草原上所谓的大帐,几个人能自保周全?”
南宫野怒哼一声,蛮皇睥睨的气势滚滚而来,让一旁的耶律明珠只得无奈苦笑。“老臣当年上位的速度太快,这么多年承蒙陛下信赖,晋升的速度让无数人都只得红眼,整个草原谁不嫉妒?虽然老臣即便兢兢业业,也是压得太多人喘不过气。”
“我在世一天,这些人就只能观望,观望我与陛下联手到底能走到哪一步,就连最无争的慕容数一都是这样,否则以他的能力,就算有天驱牵制,又怎会在武胜关毫无建树?”
耶律明珠缓缓的摇头,对于他们来说,中央集权固然是一把整理朝纲的利刃,但同时也带来了相当严重的后遗症,除了他作为权臣之外,几乎无人敢对南宫野交心。南宫野脸色铁青,他对于蛮族内部的情况自然心知肚明,只是单纯做到平衡各大部族的利益,就已经殊为不易了,真正想要做到南朝那样文臣武将百花齐放,确实也不太可能。蛮族以部落为单位的现状,决定了各个势力只会为利益聚拢和分崩离析。“等老臣故去之后,陛下可放权给萧安,此人被我打压日久,看似磨平了棱角,实则暗藏丘壑,不论心机城府在我大蛮都很难有人能出其左右。”
“慕容数一多年与世无争,但一直被老臣压在左路军统帅的位置上不得晋升,难免有些心灰意冷,但陛下莫要轻视,他用兵之才不下宏烈,即便是老臣也比之不足。”
“待到我死后,这两人一文一武可为陛下重用,我孙耶律仁康阅历稍逊,但雍州之败后,心智已逐渐成熟,若陛下有意立储,三五年后他便可为新君辅臣。”
耶律明珠的身体已是极为虚弱,断断续续说完这番话后便气喘如牛。“明珠啊,朕有无数天材地宝,难道就不能再帮你续命几年吗?”
南宫野神色复杂,再次紧紧握住耶律明珠的双手,这个一辈子都在为蛮族谋划的男人,哪怕是在生命最后的时刻,都在为自己铺路,让他如何不心生悲呛。“呵呵,老臣这些年,不正是靠着陛下给的老参续命,才得以苟延残喘至今?神龟虽寿,犹有尽时,何况我们这样的寻常人。”
“陛下,撤军的时间越早对我们越有利,切记不能放徐良南归,此子能征善战,绝不会像宏烈一样画地为牢,刘定方奇谋无双,就是老臣也要小心翼翼的对待。”
“老臣这几日始终有种感觉,雍州恐怕是在谋划一盘大局,远非表面上表现出来的那样简单,极有可能他们最终的目的是在北疆。”
若说天驱想要逼迫南宫野撤军,大可不必冒着天大的风险奇袭蛮族,他们以雍州为倚靠,二十万大军只要兵临武胜关,即便是慕容数一也只得饮恨。“明珠,这点你是多虑了,且不说雍州那二十万人马,都是未经战阵的新兵,你也太轻视慕容数一了,雍州不过是忌惮此人,不得不以奇兵逼迫朕北归而已。”
南宫野摆了摆手,慕容数一在漠北可谓战无不胜,若不是在观望蛮族朝廷的变故,武胜关下也不会有所保留,只跟周勃打了个不胜不败。即便是天驱把草原搅和的天翻地覆,他也固执的认为雍州新军不过仗着兵械精良,拿捏住了他们蛮族的软肋而已,若真是冰锋相对,十个徐良也不是自己的一合之敌。耶律明珠深知南宫野的偏执的秉性,只是长叹了口气后,便不再多言,整个人再次消沉了下去,艰难的转过头去,愣愣的望着北方,第一次开始无比怀念那片广袤无垠的草原。他要对南宫野的嘱咐也只能言尽于此,至于耶律仁康,他的遗言早就通过蛛网谍子送回了族内,一股沉沉的疲倦随之涌上他心头,呼啸而来的江风开始如同母亲温暖的怀抱。这一刻他只想闭上眼睛,安然的睡上一个好觉。天祝元年十一月,一手组建起蛛网谍子,覆灭了北疆天驱,将大周拖入混乱的老头,终于在黄河之畔走完了他的传奇的一生。对于南宫野而言,这比中京付之一炬,乌塔意外身死,都来得更加沉重,几乎是他难以承受的损失,从此以后草原上再也看不见那个,令各大贵族都闻风丧胆的天算,耶律明珠。当月,蛮皇下令撤军,无处发泄悲痛的南宫野,在幽定两州大肆屠杀,原本富饶的大周北方之地,生生被杀的十室九空,惨状比北疆犹有过之而无不及。李建民随即展开反击,岭南军展示出了超强的韧性和彪悍,一路追击南宫野,任凭神武卫疯狂冲击,愣是死死咬住了他们,逼迫蛮皇不得不提前亮出底牌。幽定两州早已销声匿迹的叛军忽然出现,虽然战力远不及岭南军,但也是将其阻挡了片刻,南宫野大军这才得以安然返回紫荆关内,此时他的兵力已去半数。武胜关方向,周勃同样对慕容数一发起总攻,双方爆发了数次野战,其中天驱众将大放异彩,凭借精钢连弩关宁铁骑三次冲进蛮卒中营,垒壁步兵如山岳横川,压得耶律仁康难以喘息。徐良的冒险奇袭,终于在这一刻发挥出了无比重要的战略意义,甚至可以说扭转了半个战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