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西北秋季的夜晚,哪怕是入秋之后,只要没经历过几场秋雨,都能称得上是月明星稀,黄沙城也是许多年都未曾经历过兵乱之事,加上民风彪悍,许多鸡鸣狗盗家长里短的事情,百姓大多自己就私下解决了,极少有闹到官府升堂的情况。所以黄沙城的父母官大人,对宵禁之事也从未在意,这也造就了当地的夜市,比上白天的街道还要热闹出不少。让徐良没想到的不仅是刘定方欠账赊银子,都给他办了一场简陋的冠礼,更是在听说了他及冠之后,入夜时分整条小巷子都热闹了起来。邻居刘大爷了呵呵地送来了不少自家田地里的青菜,钱屠夫满脸豪气提来了足足三斤的肥膘,王家老夫子拎着两坛北疆特有的红泥烧酒,各家各户都把一些平时吃不完或者舍不得的一些吃食,纷纷送进了他们这个巴掌大的小院里。堆满了整个伙房,蔚为壮观。周人重礼,哪怕是在这穷乡僻壤的人们也是未曾废弃,只是从未经历过这种场面的两个少年,多少有些手足无措,甚至受宠若惊。最后还是匡大婶带着油盐酱醋,给他们拾掇了满满一大桌的饭菜,让这个透着破败相的小院前所未有的热闹起来。直到夜色渐浓,喧闹的人群才从小院里渐渐散去,原本就不胜酒力的刘定方一边喊着子曰今朝有酒今朝醉,一边扶着墙狂呕不止。尚有几分酒力的徐良,在三碗红泥入腹之后,整个人愈发的恍惚。倒不是他想回忆些什么,只是眼前略显熟悉的场景,让他脑子里晃过了很多画面,将军阵前猝,兵卒马下亡,所谓的人死鸟朝天,不死万万年,大概也就是这个道理吧。好不容易收拾完了残局,把满口子曰的刘定方给扔回了屋子后,徐良已经没了丁点睡意,坐在小院里望着满天星河,好一个夜凉如水。忽然他猛的转过头,只见在那棵挺直的白蜡树下,站着一个身着白衣的男子。“不愧是宏烈的高徒,足足四息才发现我在你背后,”男子的声音似乎比这秋夜更加彻骨,徐良自然也听出了他话里的嘲讽。“你是什么人?”
听到宏烈二字,徐良的心神微微震荡了几下,但至少在脸上依旧保持着平静,他整个人的身体绷紧如满弓,死死锁住了那人的气息。临阵对敌最忌分神坏了心境,否则纵有千般手段也难以施展出其中一二。“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是谁?”
月光下的白衣男子撇了撇嘴,“宏烈的高徒?帝国史上最年轻的千夫长?或者是最后的天驱?”
徐良面色阴沉并不答话,那人笑了笑也不在意,仍然自顾的说着,“北疆一役,天驱腹背受敌,面对几乎能踏破整个大周皇朝的铁蹄,北辰王宏烈率十万天驱死战不退,那一场仗足足打了有两天两夜吧?”
“我不知道你是谁,也不清楚你说的话,而且你大半夜鬼鬼祟祟跑来说了这么一大堆,可跟我又有什么关系?你想打架尽管出手便是,如果不打就别耽误我睡觉!”
徐良面无表情的听完了白衣人的话,然后转身就向屋里走去。白衣人摇了摇头,将一枚沾血的指环轻轻的放在白蜡树下,“宏烈还活着,只是深陷蛮族恐怕比死了更折磨,而你别忘了天驱存在的意义。”
徐良如遭雷扼当场愣在原地,过了好半晌才猛地转过身去,只是哪里还有白衣人的踪影,白蜡树下一枚泛着血光的指环,在月光中熠熠生辉。翌日清晨,刘定方揉着脑袋从屋里走出来,发现徐良就坐在院里的石凳上,只见他双眉紧锁,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你不会是一夜没睡吧?”
刘定方昨夜醉成了一滩烂泥,自然不知道小院中的那番对话,见徐良这副模样便好笑的打趣道,“子曰非礼勿动,我们都是大老爷们,虽说我是英俊了些,但你可千万不能动了龌蹉心思。”
徐良好似心不在焉的嗯了一声,然后才回过神来,“我去当值了,家里还剩下不少饭菜,你若饿了便自己热了吃罢。”
说完他也没看有些茫然的刘定方,自顾的走出了家门,徐良此刻满脑子都是哪白衣人最后的那句话,当时在战场上蛮族的马蹄冲散了他们的阵型,大家都在各自为战,他自己都不记得杀了多少蛮子,根本就没看到宏烈。不过按照宏烈的修为,就算兵败城破,也绝不至于被人生擒,要知道大周江湖除了铁马冰河四位武学大宗师,他的师傅绝对算得上是武道上最顶尖的那拨人之一,他若想走,这天下谁能留的住他?一直攥在他手里的指环早就沁满了汗水,作为天驱之主宏烈唯一的关门弟子,徐良很清楚这枚指环是天驱最高权利的象征,放在平时宏烈都很少拿出来轻易示人。就在徐良神情恍惚的来到黄沙城门的时候,发现这里围满了人群。“徐小子你可算是来叻,赶紧帮忙想想办法!”
徐良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看见老胡从人推中好不容易挤出来,看到他就像看见了救星。“不是,你慢慢说,这个点了你们还不开城门?怎么了?”
徐良抹了一把被老胡喷了满脸的唾沫星子。“北边的蛮子杀过来叻,从昨晚开始就有不少逃难的人想要进城,”老胡把徐良拉到一边没人的地方,神色慌张的说道,“听说咱们雍州有好几个城都被他们攻破了,现在哪个脑壳子不开窍的还敢开城门?”
“你说什么?蛮子杀到雍州了?”
徐良闻言大惊,蛮族占领北疆还不到两年的时间,怎么可能这么快就再次出兵雍州?当初那一战虽然是蛮族胜了,但一方面是大周内部的勾心斗角,另一方面天驱军毫不惜命的反扑,让蛮族精锐也是受到了几乎致命的重创,没有个三五年根本就别想恢复元气。“可不是咋的?上午老头我开城门的时候,远远的还望见几个绑着狼皮的骑兵,那不是蛮子是谁?”
老胡当了一辈子的兵卒,即便是没上过战场,对于蛮族的装束却也是耳熟能详的。就是远远的瞅了一眼,就已经让他亡魂皆冒了。城里的说书先生讲过,蛮族都是些未开化的野人,但凡攻破一座城池就会屠城,男女老幼一个都不会放过。“不可能,北疆地域虽大,但跟雍州之间还隔着一座三山关,真要打起来我们这边不会连一点动静都没有,北蛮子的本事再大,也不可能毫无声息的就破了关!”
徐良自幼父母双亡,是被宏烈一手带大,这么多年耳濡目染,寻常兵法早已烂熟在胸。就算朝廷的那些大人们,再忌惮北辰王的功高震主,最多也是只敢借刀杀人,雍州是大周重要的战马产地,怎么可能不战而弃?“胡老哥没看错,那些人的确是北蛮子,三山关从前日起就再没讯息传回,”就在两人说话的时候,一个文官模样的人来到他们身旁,“三山关距我们黄沙城快马不过四个时辰,恐怕真的是出大事了!”
“县丞大人,”徐良和老胡同时转过身,发现来人正是黄沙城县丞杜云孚,两人连忙拱手作揖。杜云孚摆了摆手,示意两人无须多礼,衙役好不容易把吵杂的人群排开让出一条路来,三人神色各异的走上城头,远远望去只有黄土万里,不见一丝炊烟。“事到如今我也不想再瞒着各位,”杜云孚今年已经五十有三,是土生土长黄沙城人士,毕生科考郁不得志,在黄沙城县衙一待就是三十多年,此刻老人的脸上挂满了无奈和苦涩,“其实县令大人三天前的凌晨就已经从西门离开了,恐怕我们和雍州都已经成了朝廷的弃子。”
徐良听闻这话,下意识的往黄沙城内望去,只见车马熙熙行人依旧如故,老胡则是张大了嘴巴,满脸的不可思议。这偌大的三山关,偌大的黄沙城,偌大的雍州,还有几十万户的百姓,朝廷和皇帝大老爷说不要就不要了?“嘿嘿,这驴日的天下,昨天是北疆今天是雍州,不知道给多少个王八蛋换了官帽子!”
徐良从片刻的失神中反应过来,满脸嘲讽的笑着,“既然都到这个节骨眼上了,敢问县丞大人为何还不走?”
“当初老夫年轻的时候也曾想过加入天驱,毕竟那是天下有名的劲旅,当时年轻气盛总想着沙场扬名,不说封王拜将,好歹回乡之时能耀武扬威,换回些小娘子绣球之类的贴身物件。”
“可后来实在身子骨太差,只得弃武从文,前两年听闻北疆变了天,北蛮子的铁蹄冲破了大北城,十万天驱差不多都死了个干净,甚至连北辰王都生死不知,你可曾问过他们为何不走?人人为何皆面北而死?”
“老夫心神往之。”
大周自有脊梁傲骨,无关庙堂之高,却尽入山川河岳。这一天,黄沙城外,黄沙飞扬三千里,遮天蔽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