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深秋的最后一场大雨下得猝不及防，傍晚五点左右，挤挤挨挨的黑云从天际开始翻涌，几乎是顷刻间倾盆而落。远远近景的车流、大厦，全都在暴雨中模糊了轮廓。这么大一场雨若是放在炎夏，必定能带来好几天的舒爽，但奈何现在已是深秋，气温骤降，雨丝落在人身上如裹了冰的刀子，格外凌冽。A市江滨泰禾公馆，徽派的庭院建筑风格，绿植修剪得层次有型，但也还是被这暴雨打得七零八落。高跟鞋敲击地面发出清脆急促的“哒哒”声，一道身影撑伞破开雨幕而来。红姐收了伞，靠墙立好，裤脚已经被斜吹进来的雨丝打湿了，泛着凉意。她皱了下眉头，又将怀里抱着的平板上落的雨丝擦干净，这才抬手按响门铃。很快，就有人来给她开门。地板反射出冷冷的灯光，她自玄关走入。入内，客厅的装饰也是典型的徽派装饰，设了好几个雕花隔断，上面摆着各式近现代新巧玩意儿。客厅中央很空荡，只摆了一张藤椅并一个小巧精致、以黄花梨木为底的茶台，上面四只茶宠尚且泛着氤氲水汽，显然，主人刚刚品茶结束。右上角一尊香塔，点的是檀香，烟气顺着嶙峋怪石袅娜而下，最底部刻着一个半跪的弥勒，双手合十，仿佛是在忏悔。藤椅上，严峰天西装革履，半阖着眼，因着刚刚结束一场手术从医院回来的缘故，整个人比之前显得消瘦了不少，脸色也略显苍白。红姐放缓了步子走到严峰天近旁，顿了顿，抬腕看了眼时间，这才开口：“老板，时间差不多了，郭总和亢导他们已经在路上了。”
闻言，严峰天这才睁眼，略略支起身子，“嗯，叫上小東走吧。对了，你再把需要注意的地方跟他说一遍，千万不能再出岔子了。”
红姐从一毕业就跟在严峰天身边工作，后来又被他调去带孙尧東，虽然严峰天和孙尧東很多的事情做得十分过分，但毕竟于她有这么多年的知遇之恩，她还是十分感激的。这次顾晟易突然出手，孙尧東发病，严峰天刚下手术台就着急忙慌赶回来处理，整个人都瘦了一圈，脸色也不太好，本来那个选秀综艺不用他亲自下场的。红姐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点了点头，转身去了楼上的房间去叫孙尧東出来。自从被那份来历不明的亲子鉴定刺激后，次日，严峰天回国后就把他接来自己家里住了，每天家庭医生来来回回好几趟，总算把他的病情控制住了些。孙尧東今天也是一身正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红姐推门进来时，他正端端正正坐在床边，双目空洞，不知道在呆呆地想什么，听到开门声还微微惊了一下。红姐知道他现在的精神状况不太稳定，她放缓了声音道：“收拾好了吗？严总已经在叫了。”
孙尧東点点头，再一次开口向她确定：“那份亲子鉴定书已经彻底销毁了对吗？”
“嗯，严总亲自去办的，你放心吧。”
“那今天的饭局呢？不会再出现狗仔吧？”
“不会的。”
红姐走近帮他调整了一下领结，语气肯定：“四周都已经有公司的去清过场了，而且这项目是之前顾晟易摔伤之前就谈好的，万无一失，今天也只是走个过场而已。”
听到顾晟易的名字，孙尧東的身体还是控制不住抖了一下。虽然这几天他一直被舅舅关在家里接受治疗，但关于那日颁奖盛典后台发生的事还有匿名寄来的亲子鉴定，他只需要动一动脑子都能想到和顾晟易扯不开关系。虽然他之前一直看顾晟易不顺眼，明里暗里也没少使绊子，但只是小打小闹，没敢太过火，因为他潜意识里就觉得自己是杠不过他的……今天对接的这个综艺项目……也是顾晟易的强项……想到这儿，恐慌愈发攀爬上心头。红姐敏锐地察觉到他的情绪波动，拍了拍他的肩膀，加快步子跟上前面的严峰天。同一时间，宋天成抬手看了眼时间，对正窝在他办公室沙发里半躺着玩儿手机游戏的顾晟易道：“时间差不多了，咱们也该出发了。”
“不着急。”
顾晟易懒洋洋挥了挥手，眼睛都没离开电脑屏幕：“这个点儿，曲叔应该也才刚刚出发，咱们晚一点到，给老爷子多留一点发挥空间。”
闻言，宋天成无语了，这都是一家子什么人啊！他翻了个白眼，起身走过来踢了踢顾晟易小腿，道：“赶紧起来，一会儿西装都压出褶子了，再怎么说今晚也是要上镜的。”
说到这儿，顾晟易倒是把手机放下了，翻身坐起来，没好气地道：“你还好意思说，老子被个疯子压着打还不能还手，你还指望我能衣冠楚楚风度翩翩啊？”
宋天成摸了摸鼻子，默默避开他的视线。正说着，就听办公室门被人大力推开，曲凌一脸兴奋地从外面冲进来，气儿还没喘匀就急道：“听说你们今天要去吊打孙尧東和他那个舅舅啊？我也要去，我也要去，小爷要把这个敢对小爷下手的人打得满地找牙。”
顾晟易斜睨了他一眼：“怎么，曲叔解了你的禁足啦？”
曲凌的脸顿时就耷拉下来了，禁足自然是没取，不过他会趁老爷子睡觉偷跑出来呀。曲凌和曲江硕父子俩堪称是上辈子的一对儿冤家，见了面总少不了吵嚷。之前曲江硕从顾晟易这里回去之后，父子俩不知道又因为什么事情吵起来了，曲凌小孩子脾气一上来就闹着说要回英国，曲江硕气得赏了他好几拐杖，顺便把他黑入严峰天电脑，严峰天安排人准备再英国给他个教训这事儿跟他说了，曲凌知道了这些前因后果之后整个人都蔫儿吧了，乖乖地领罚在屋里憋了三天。这次听说今晚上父亲和顾晟易要去截严峰天的胡之后，就非要闹着也跟去，被曲江硕一顿臭骂给骂回去了，不得已只能偷偷溜出来来找顾晟易。见他这幅霜打了茄子似的蔫吧样，顾晟易叹了口气，起身拍了拍他肩膀，语重心长地道：“小凌，娱乐圈和商圈哪个都不是什么好待的地方，曲叔叔年纪大了只图个安稳，你好好在国外学习，在自己感兴趣的行业闯个一番天地出来，最好一辈子都不要接触这些尔虞我诈，这是我作为一个大哥最期盼的事情。”
闻言，曲凌心里暖暖的泛着感动。虽然顾晟易这个人性格阴晴不定还总是爱在老爷子面前打小报告，但是他对自己一直都是像个大哥哥一样，包括这次也是他提前发现严峰天的动作，才让自己逃过一劫……顾晟易说完，顿了一下，然后才复又挑眉道：“既然这次回来了就多陪一陪曲叔，不要闹什么幺蛾子，你要是再动不动就闹着要回英国去，我可就不能保证什么时候才能想起来在曲叔面前提一提还你银行卡这件事了哦……”曲凌：“……”果然，暖心大哥哥什么的，在顾晟易这儿根本就不存在的！！晚上七点十一分，一辆卡宴冲破雨幕，稳稳地停在了“尊皇”门口。侍应生看见了，立马撑着伞跑下去接人。红姐自己撑着伞从副驾下车，孙尧東也下了车，接过侍应生手里的伞，亲自绕到另一侧，拉开车门接严峰天下车。雨下得比刚刚更大了些，一行几人连忙拾级而上进门，侍应生微微弯着腰在前面引路，很快，在最里面的一个包厢门口停下。还没推开门就听到里面传出几声寒暄打招呼的声音，红姐推开门，里面的几人马上就将目光看过来。严峰天此时脸上早已堆起来笑，一边脱掉外套一边往里面走，嘴里还在道歉：“抱歉抱歉，雨天路滑，司机不敢开得太快，所以来晚了一会儿，有劳大家等我了，严某人先自罚三杯。”
说着，端起桌上一杯半满的香槟。“哎呦呦，严总这是哪里的话呀，我们也是刚刚到。”
一个挺着啤酒肚矮胖的中年男人最先迎上来，顺手还把他手里的酒给接了过去，道：“严总对我们这个节目这么重视，冒雨亲自过来，我才是该感激严总的，这酒怎么也得是我先敬严总才对呢。”
话音一落，脖子一仰，大半杯酒已然下肚。这个矮胖男人名叫李斌，是这次选秀节目的制片，也是这场饭局名义上的攒局人。这几年他手底下的不少项目都是和严峰天合作的，明里暗里赚了个盆满钵满，所以这次严峰天一和他说想让孙尧東直接空降当总发起人的时候，他二话没说就答应了。刚好严峰天前几天刚做完手术，医嘱是不允许喝酒的，正好顺水推舟地将酒杯放下。其他人也都是人精，忙也热络地上前跟严峰天还有孙尧東打招呼，漂亮恭敬的场面话大家都会说，所以场子也没有冷下来。唯有坐在最里面的总导演朋飞显得最不热络，只是起身不咸不淡地和二人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坐下后，他的目光就一直落在孙尧東身上。其实不止是他，在场的其他人也都若有若无地看向孙尧東。都是一个圈子里的人，大家消息都来得很快。早就听说了严峰天旗下的华严影视股东闹分裂，严峰天本人也被曲江硕针对，不少项目都受到了打压。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严峰天既然能混这么久，就说明还是有一定手段的，要倒台也不会倒得这么快，所以大家都乐得卖他一个面子。严峰天也不废话，落座后就直奔主题，拍了拍身侧的孙尧東向在场的人介绍道：“这是我外甥，孙尧東，刚好今天他在我家，我就顺路把他也带来了，各位不介意吧？”
这话还是在拐着弯儿的客气，朋飞手指捻这手里的酒杯转了一下，心下一片嘲讽：就算介意，谁还会明说不成。“怎么会怎么会，严总的亲外甥我们也早就有耳闻了，真是小小年纪就取得了不小的成就啊。”
接话的还是刚刚跪舔严峰天的李斌，他举了举酒杯，反正千穿万穿马屁不穿：“以我的经验啊，小東未来在娱乐圈肯定会大有成就的！”
严峰天笑了笑：“有什么成就啊，只不过是小孩子小打小闹的不肯安静下来，我可等着他以后碰了一鼻子灰回来找我哭呢。”
拿着孙尧東这般揶揄了几句后，菜也上得差不多了，饭桌上气氛热闹起来，几杯酒水下肚，李斌开始借着微醺之意有意无意的把话题往这次的这个选秀综艺上面来引。“说起这个，我记得之前在公司看过备案，这档节目是以培养流量偶像为主的吧？”
严峰天开口了。“是是是，都是些有才华的小孩子们，背景还都是一片白纸呢。”
闻言，节目的投资人之一立马接话了，这背景空白就意味着背后还没有签公司，如果能带起流量效应的话，怎么在这么多公司面前把人抢到自己公司，就要各看各的本事。话句话说，谁要是抢到人了，也就意味着相当于预定了至少接下来半年的娱乐圈流量的一半江山，这可是真金白银的诱惑呀。严峰天面色不改，依旧淡淡挂着笑：“说起来小東当年也是以唱跳歌手的身份出道的，在这方面的造诣倒是比在演戏方面要专业得多。”
“哈哈哈哈，那可真是太好了，刚好我们这个节目需要一个唱跳优秀的总发起人兼导师，人选目前还没定，我倒是觉得小東很合适呀，就是不知道严总舍不舍得让外甥来受这个辛苦了。”
绕来绕去，终于说到今晚的目标重点上了。在场其他人都很一致地没有开口，等着严峰天接着道：“什么辛苦不辛苦的，年轻人嘛，身体好，有的是力气。”
“哈哈哈，是是是，严总放心，我到时候可得照顾好咱们小東啊。”
李斌笑得见牙不见眼，仰头有抿了一口酒，眯缝着眼珠子转了一圈，却在观察桌上其他人的表情。“我听说，严总您的外甥之前是在海外出道的吧？”
冷不丁的，只听一直没做声的朋飞突然开口问道。李斌一愣，严峰天眼角微动，没做声。孙尧東也楞了一下，然后飞快地扫了舅舅一眼，点了点头承认：“对，当时是以乐队出道的。”
朋飞在众人各揣心思的目光里，笑了一下，只是那笑浮在皮面上，不达眼底：“咱们这档节目的立众基础是唱跳全能男团，和乐队还是有区别的。”
这是老实话，但是这行多的是跨界唱而优则演的艺人，所以也就不足为奇了。但被朋飞这个当着面说出来，怎么听都有点是在打严峰天脸的意思。饭桌上一时安静了几秒钟。“我相信小東肯定能融会贯通的嘛，融会贯通。”
李斌连忙沉了脸出来打圆场，同时挤眉弄眼的朝朋飞使眼色。严峰天闻言放下手里的刀叉，餐具相撞发出清脆好听的声音，只是放在眼下这个气氛中有些突兀。“他是以乐队主舞的身份出道，而咱们节目是以全能为宣传点，唱跳男团不是只要会Rap和跳舞就可以了，Vocal才是一个团队的灵魂，咱们用一个唱功平凡的艺人来担任节目总发起人，恐怕不能服众吧。”
这话撂在这儿，就是明晃晃的表示反对喽。李斌顿时无限懊恼，这个朋飞是个综艺导演鬼才，在国外影视大学的导演系归国之后一连担任好几个大火综艺节目的总导演。本来这种人才他肯定是要结交的，但奈何这人性格别扭，不交朋友不应酬饭局，出了在录制现场其他时候基本上很难见到他，所以他对他的了解也不深。这次严峰天提前明确跟他表示要让自己的外甥来担任节目的总发起人，他不敢得罪严峰天只能尽量安排，想着朋飞就算再怎么独来独往，终究也是这个节目的总导演，于是他就试探性邀请他来这个饭局，没想到对方居然答应了。既然对方都答应了，他自然就认为对方也是有意和严峰天结交，所以才敢带来，没想到啊，人家居然是来投反对票的，现在还让严峰天当众下不了台。李斌心里那个苦啊……孙尧東最是个沉不住气的，最反感别人怀疑自己的业务能力，听到朋飞这讽刺意味明显的话，只觉一股邪火直冲脑门。“朋飞导演说的也有点道理。”
严峰天不动声色地将情绪有些波动的孙尧東按住，然后用纸巾擦了擦手后在缓缓开口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那……不知道朋飞导演心里是不是已经有其他更好的人选了？”
“对，顾晟易。”
“顾晟易”三个字一出口，场面气氛顿时下降到零度以下，在场的谁不知道严峰天和曲江硕，以及顾晟易和孙尧東几人只见的恩怨，堪称是死对头啊，况且不久之前顾晟易受伤的事情外界本来就在议论纷纷，暗里可是都猜测过怕是跟孙尧東脱不了关系。朋飞说谁不行，偏偏要说顾晟易……李斌再一次确定，这个朋飞根本就是来找茬的嘛！“啪”的一声，孙尧東手里的筷子被他掰成两截，随即他拍案而起，指着朋飞，质问道：“你说什么？顾晟易他那里比我强了？”
严峰天脸色也很不好看，连刚刚明面上的假笑都维持不住了，整人脸色阴沉。“哈哈哈哈，年轻人，遇事不要这么急躁呀。”
剑拔弩张之际，只听身后包间的门突然被人从外面推开，曲江硕拎着拐杖，红光满面走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