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方昼怀里抱着病例表跟在江元身后，每到一个病房，他就仔细的翻阅对照病患的信息然后就递到江元面前，整个过程，似乎是纸张都受不了他的沉默，翻起来的时候总是猎猎的响。
“注意啊，你可别再让你媳妇给你带些什么街边麻辣烫了，你可吃不得这些，身体越吃越坏，好几次我们这儿的护士从你们门前走过都闻到一个烧烤味，不知道的还以为把你给烤了呢。你说你吃了对自己不好，还要去馋别人，这干的都是些什么缺德事儿啊。”江医生边说着，抬起手，苏方昼把对应病患的病例单子递给他，“你要是再被投诉，就只能转病房给你严加看管了，等你改掉这坏习惯才能回来。”
病床上躺着的中年男人看模样憨厚老实，蠕动了一下自己笨拙的身体，被江医生说的有些不好意思，“可它真的太好吃了。我知道您是医生，这些东西很少吃吧，可它就在楼下，咱医院楼下，正宗麻辣烫，十年老店了，吃起来可好吃了！您要是得空，一定要带着你小孩去尝尝啊。”他说着还不忘记咽了一下口水表示自己的向往。
江元扶额，“我们家小孩对这些可不感兴趣。总之啊，你得少吃了，看看这次的体检报告……”
就在这时，病房门被轻轻打开，进来了一个女人，穿着白色短衫和蓝色的破洞牛仔裤，进来看见医生，原本带着的黑色帽子赶紧取下放在了身后，朝医生打了个招呼，“江医生，您来看我家这位啦。”
江元实在是没有法子了，长处一口气，“我戴着口罩都能闻着那十年老店的味道。”
女人也不好意思的挠头，“我家这位吃不惯医院的餐食，我就，就给他带了些小吃。”
“可也不能是这些啊。”江元愁眉苦脸道，“你倒是给你家的这位吃的好了，把别人也馋着了，这次的体检报告好多病人的都惨不忍睹，招呼完你家的，我还有去别家的，挨个挨个说理去，也不是办法啊。”
“对不起啊医生，我下次注意，准保不再惯着他的这张嘴！”女人担保道。
“我倒是希望你能说到做到。我们走吧。”江元扭头看了一眼苏方昼。
女人背贴着墙让开他们，女人笑容满面，“江医生又带着自己的小孩。”
“少吃些麻辣烫。”江元无奈的指了一下她的身后，“放暑假了，他也没事做，还不如跟着我还可以多攒些经验。”
“那江医生家的小孩以后也一定会成为一个很好的医生。”女人道。
苏方昼抬头看了她一眼。
江元微笑着回应她，和苏方昼一起离开了病房。关上门，江元才喘口气道，“这对夫妻人都挺好，坏就坏在实在是太好了，都病成这样了还是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幸好下不了床，不然指定成天跑哪儿去疯玩。”
苏方昼随意翻看了一眼刚才病患的病历。
江元在一旁拿出手机接了一个电话，等挂断电话之后似乎还有些犹豫。
苏方昼手里的笔落在了地上，他弯腰捡起来，重新卡在了纸张中，再抬头就对上了江元的目光。
“真是一天没完没了的，沈家那小公子打电话说今天好不容易让王家小姐相信了他说的话，记起来些什么，你们小时候是一块儿长大的，正叫你过去呢，碰巧王小姐也想看看你。”
王氏集团的王小姐王望江，从小就患有失忆症，只有一天的记忆，十几年以来药石无医。
“我也不是不想让你去，就怕你碰上王凛燃，他名声那些都颇差，连你亲爹都让你离他远些，万一这次碰巧又遇上，那就麻烦了。你先等会儿，我打电话给万汝，让他带着你去我也可以放心一些。”
苏方昼沉默的接受了江元的信息，看江元又接下另一通电话的时候，似是有些无聊的垂下眼，在一旁静静的等待，脑海里却在想刚才擦肩而过的男人。
“好，你快点儿到楼下等着他，今儿太阳大，别让他等你就行。”江元挂断电话，把手机放进大褂的包里，对苏方昼道，“把病例表给我吧，你回我办公室把衣服换了，万汝一会儿就到，你换好衣服就去楼下，可别到处乱跑。”
苏方昼点头。
“去吧。”江元拿过病例表。
苏方昼还是决定走楼梯下行，楼道里脚步声安静回响，回响的却不是他的脚步声，而是因为电梯迟迟不肯来也选择走楼梯的顾城他们。
顾城看着他也有些意外，没想到这么快又会遇上，而这回看清了正脸，却又因为戴在口罩而只能看见他的一对眉眼。
而顾城来不及再深究，和肖枭一起继续上行，从他身旁走过。可能是因为在医院待的时间长，顾城闻到了他身上比医院里更浓烈的消毒水的味道。
肖枭不小心撞到了苏方昼，侧身与他说了句对不起。
苏方昼倒没什么反应，只是不易察觉的点了一下头，继续往下走。
顾城气喘吁吁的到达了顾迟他们所在的楼层，肖枭看着他，一时无言。
他看见顾迟一个人的身影站在殷红的大字前，红色的光影为顾迟镀上了一层楼浅色的边框，他的背影落寞而疲惫，这突如其来的一击是顾迟也无法预料到的。
人生在世，怎能料事如神。
这五年来，顾城连林秋末的脸还未再看一眼，一道门就阻隔了他的一切念想，他从未想到自己刚回家就会是这样的情景，真实可怕，如只是鬼魅纠缠的虚影就让人生畏。
林秋末这一倒，当真是狠心绝情，顾迟和顾城在外守了三天，她也不肯睁眼，最后医生还是说，她这样子实在是挺不住了，多年来的精神疲劳高度紧绷，让她这一下摔断了她的弦，恐怕是续不上了。
他们日夜坚守在医院里，肖枭也一刻未曾离开，更是楼上楼下一块跑，有时候两不顾的时候就坐在楼道里休息，想着该去哪一方了，又想着，两方都不可耽误。
顾迟也已经劝过顾城，他这一趟回来，还没有回过家，让他先回家把自己收拾了再来，顾城却不答应，可他又想，既然林秋末那么爱顾盛兴，又把他当做顾盛兴，那他走了，林秋末会不会醒来留住他告诉他别走？
可顾城又想，他走了，莫不是断了林秋末的最后念想，一去不返？可林秋末最后的念想，早在四年前就死在了医院的病床上。
“你回家吧，周爷爷已经给我打了很多电话了，我又不能不接他老人家的电话让他担心。他说只要是你回去了，就让你好好休息，洗个舒舒服服的澡睡上一觉，给你做饭吃，把一切都安顿好，你想来的时候再来。”顾迟道。
顾城在长椅上像个活木偶一样僵硬的坐着一动不动，听见顾迟的声音仿若未闻，他这样发神了许久，扭动了一下自己的脖子，医院安静的长廊像深渊一样有尽却又无尽。
“不用总是担心我，我和你一起在这儿等着吧，南意也没日没夜的陪着南阿姨，肖枭也从未离开过。”
顾迟噎了一下，“你不一样。”
“我怎么不一样了，我和他们不一样吗？南阿姨住院了有她女儿守着，那我妈住院了就不能守着了吗？”
“不是，顾城，我的意思是这里已经有我了，你先回去休息，休息好了随时来都可以，我们也可以轮着来，这样我也可以休息。”顾迟顶着他的黑眼圈看着顾城，黑影左右摇晃，让顾迟眼花。
“你回去休息，我守着。”
“你回去，这里有我就好。”
“为什么？”
“顾城，你不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是你的哥哥，我比你先从妈的肚子里钻出来，我身为大哥照顾自己的弟弟，还需要为什么吗？若你是哥哥，你不照顾我，关心我？”
顾城看向他。
“你别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我，若你是哥哥，你这样对我说，我都已经回去了。”
顾城深吸一口气，无言可驳他，他刚妥协的站起身，就看见守在林秋末病房的护士向他们奔来。
顾城一瞬间感受到了死亡的气息向他而来，为他而来。护士身后仿佛站着林秋末，那身影影影绰绰，顾城见她忽近忽远，可望不可即。
那护士的脚步声如走针一样滴答滴，顾城和顾迟两人同时站起来，甚至没有发现身后来的医生，他们一同赶回病房里的时候，整个房间里都是心跳仪嘀嘀嘀的声音。
顾城站在门口没有进去，他扶着门边，只需要稍一抬头就可以看见林秋末苍白的双手无力的垂在床边，顾迟随后将她的手托起，盖在白色床单下。
相比病房里那再也不会跳动的赤红心脏，顾城的心跳反而强烈的可怕，他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就快要冲出胸膛，只为再去看一眼早已不记得自己的母亲，顾城日夜坚守在病房外，他们谁也未曾再看谁一眼，就这样生死永别。
顾城捂着自己跳的难受的心口，呼出去的气接不上吸进来的气，血腥席卷唇齿之间的每一个缝隙，一场来不及道别的退场绞的他无能为力，落了个一场空。
我十八岁那年，一别而去近六年，现在虚岁已有二十四，错过了六年为您尽孝道，当了六年您假想的丈夫。这六年，您是在想我，还是在想您的丈夫呢。
我亲爱的林小姐。
永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