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十岁。
第一次见到那个男人,是在废墟里。
那些自称为咒术师的人祓除了奇形怪状的怪物之后，变得一片荒芜的村庄废墟上。
两面宿傩当时还不是两面宿傩，他只是一个天生能够看到那些怪物的,被驱赶、怨恨、恐惧，又被怪物毁掉了唯一愿意收留他的村庄的孤儿。
咒术师们消灭了那些怪物,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甚至没有查看村庄里是否有幸存下来的人,或许这对忙碌的咒术师大人们来说根本比不上他们的休息时间重要。
被倒塌的房梁压住无法动弹的小孩差点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死在这里。
直到那个人出现之前，他都是这么想的。
“哟,这不是还藏着一只生命力顽强的流浪猫吗？那些人没有发现你吗？”
浑身绑着绷带,戴着斗笠，只在缝隙间露出几缕卷翘厉害的银发的怪人慢慢走近,像是在路边看到了什么流浪的小猫小狗,感兴趣蹲下来的小孩子一样。
“你的家已经没了，所以要跟我走吗？”
“虽然不能保证让你衣食无忧，但至少每天一顿牛奶还是能喝上的。”
“……你要救我这个怪物？”
小孩被烟气冲的嘶哑的声音只有努力听才能辨认出内容。
“而且，我…才不喜欢那种臭烘烘…的东西……”
刚满十岁的小少年,虽然个子窜的很快，但长期营养不良导致的身板单薄，经历了这一番浩劫之后，没有立刻昏迷已经是很厉害了。
“怪物？”男人低声笑了下,“正好我也是个怪物,怪物就和怪物一起呗。”
那一瞬间，男人身上似乎出现了某种深沉的阴影，但很快就消失。
他本该感到害怕的,却奇异地想笑。
或许太久没有人用那种看同类的眼神看过他了。
男人蹲下来对他的脑门轻轻敲了一记。
“再说牛奶可是很好喝的哦,小孩子想要长高就要每天睡觉前喝一杯热腾腾的牛奶！挑食的麻烦小鬼长大了会变成没用的madao。”
怪人向前伸手,稍微动了动手指,那些沉重的木头和瓦块都飞到空中，被压迫的胸腔终于获得解放，他猛烈地咳嗽，新鲜的空气涌入鼻腔，充盈了肺部。
“咳咳咳———废话说了一堆，你能救我吗？能的话我就跟你走。”
他努力抑制住咳嗽，语气很硬地说道。
这个人很像是他以前遇到过的那种天真过头的有钱有闲的大善人，但每次只要和他说几句话，这些大善人都会皱眉叹气，然后摇着头离开。
眼神中透着惊愕和高高在上的同情，还有藏的不是很好的恐惧，仿佛他就是扶不上墙的烂泥，会变成满身毒液的野兽，多看一眼都是对他们眼睛的亵渎。
“当然，银桑我啊，可是很厉害的哦，以前也被大家叫做【白夜叉】，现在是个四处祓除咒灵赚点生活费的成熟大人，备受大家尊敬，所以以后要叫我银时大人。”
男人依旧是那副懒洋洋提不起劲的语调，似乎完全没把他的话放在心上，那股神奇的力量把他拉起来，随后化作无数光点飞入他的身体。
暖洋洋的，很舒服，那些麻木的知觉在慢慢恢复。
还没等他适应漂浮在空中的感觉，就被男人捏住了后领。
“你看，已经治好了。”
破碎的骨头和皮肉都被飞速修复好，血液迅速补充，恢复到身体最健康的时刻。
甚至常年伴随他的饥饿感都稍微减轻了。
“其他人……”
他见男人救了他之后就没有动作，急忙抓住他的袖子问。
男人再次伸出手，村庄废墟上零星飘起白色光点，飞向远方的天空。
“那是他们的灵魂。”
男人低沉的声音很快从上面传来，预料之中的答案。
他没有太大反应，只是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那座沦为废墟的小村庄———他原本会在那里长大。
那些不够聪明的笨蛋，连他这种怪物都被接纳，每个人从贫瘠的口粮里挤出一点点食物，给他搭了个小小的房子。
真是群傻的不能再傻的笨蛋。
他突然发现眼前的世界变得模糊。
眼前突然变黑。
“这个先借给你。”
男人左手将斗笠摘下后按到小孩的脑袋上，那双猩红的眼睛却依旧向前看着路。
从缠的松松垮垮的绷带间隙溜出来的银色卷发，在阳光底下闪闪发光。
“难过的时候当然可以哭，而且要尽情的哭，把所有的悲伤和痛苦都哭出来，但是这个时候男人的眼泪可不能被人看到呐。”
银色的光芒刺入他的眼睛，是如此闪耀，他透过眼泪看到了世界，和那道明亮的光芒。
他默默捏紧了对他来说过于宽大的斗笠。
“我们要去哪？”
于是他再也没回头，学着男人向前看。
“不知道，走一步算一步。”
男人不知从哪里折了一根草叼在嘴里，又摘了朵大红花趁小孩不注意别在斗笠上，又很快被敏锐的小孩发现，恶狠狠扔给了他。
“总之，向前走吧。”
男人吐出那根草，又在路边摘了十几朵五颜六色的花，一股脑插到了斗笠上，小孩的脑袋顿时变成了花瓶。
阳光正浓，两人打打闹闹沿着那条坎坷的小路慢慢走远。
这就是他和那个男人——坂田银时的相遇。
二
十三岁。
晴天，是个晾衣服的好日子。
在这几年，他变强了，从只能看到怪物被打飞，变得能够杀掉那些怪物了。
但他觉得自己还不够强，至少，还没有强到能打败那个男人。
“喂，卷毛，今天接到委托了吗？”
“区区小鬼别没大没小，给我乖乖叫银时大人！”
自称为“银”的神秘男人依旧是绷带不离身，浑身只露出几缕卷翘的头发，此刻正侧躺支着头，慢悠悠翻看手里只有小孩子喜欢看的图画书。
“嗤，区区卷毛笨蛋，快给我去工作啊。”
“今天睡前牛奶加倍。”
“啧。”
他抱着一堆洗过的衣服走到院子里的晾衣服杆子前，对男人的话表达嘲讽，却没意识到自己嘴角微微翘起。
从那一天起，已经过了三年。
男人开了一家万事屋，只要给钱，就什么都能做。
就像男人所说的一样，虽然不是每顿都能吃饱，但每天晚上的热牛奶却持续了三年。
虽然他很想说和那种臭烘烘的动物乳汁没有任何关系，但他的个子抽条疯长，从最初还不到男人大腿，到现在已经到了男人胸口处。
或许也不是全然无用。
“你身上的绷带不需要换下来洗一洗吗？”
他装作无意问道。
这三年，他从没见过男人摘下绷带后的真正面容，他为男人想了很多理由，或许是之前遭受过大面积烧伤，或许是男人的长相天生异于常人……
但他又将这些猜测一一推翻，那个卷毛笨蛋并不像是会在乎这种无聊事情的人。
虽然男人总是吊儿郎当，不干正事，但他必须承认，这个男人是他见过灵魂最为坚定的人，拥有比那些满口仁义的虚伪善人更为正直的眼神。
虽然大多数时间都是一双眉眼间距很大的没精神死鱼眼。
“……啊，不用，银桑可是很爱干净的，别看我这样，其实每天晚上都会换一遍的。”
在他身后，男人翻页的声音顿了一下。
接着，他就听到那人用如同往常般懒散的语气说道。
翻页的声音很快又继续。
他们谁都没有继续这个话题。
就像是两人之间的心有灵犀，又或者只是他单方面的担心。
也许就像那些传说故事中说的那样，打开了玉手箱之后的浦岛太郎最终被还给了自己本度过的时间，迅速变老，死去。
再也回不到代表着幸福的龙宫。
他才不要做浦岛太郎那种蠢货。
这是他永远不会放手的龙宫。
衣服晾完，那个挂着【万事屋】简陋木牌的门突然传来了敲门声。
“你好，请问有人吗？我是来委托的。”
“我的住宅里出现了咒灵，但是苦于家计，没有太多的报酬去找名门的咒术师，幸好这个时候有人向我推荐了您。”
委托人看起来很激动，“请务必帮我除掉那个怪物！”
这是难得有委托的一天，和委托人说的不太一样，他给的订金也很丰厚。
但如果他能重新回到这一天，他一定会杀掉这个委托人。
但他现在，却只能一无所知地听到男人熟悉的散漫声调。
“没问题，我们是万事屋，只要给钱就能为客人做任何事。”
十三岁的夏天，蝉鸣很响。
两个怪物一起生活，慢慢变成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