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雀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捧起桌旁叠成小山的卷轴出门。路过偏堂庭院时，就听池水扑腾直响，正想上前细看,一个白色身影自其中钻出。
长发湿答答得黏在身前,因着外衣宽大，分不清身子前后。
大清晨雾气蒙蒙,加之一夜未眠,陡然见到这样光景，还真是惊了朱雀一跳。
那水人赤着脚在庭院内的石子路来回走了几步,似乎发现朱雀的存在，猛然仰头。
朱雀骤一晃神,只见那层层叠叠的发丝间透出两道精锐的鲜红目光。不等他回神，水人噼啪踏着步子朝他这儿跑来。
原先人离得远，又隐在雾中,朱雀倒没注意到什么。凑近之后才发现，水人裤管空荡荡,正迎风招展,于发丝间若隐若现的红眼依旧瞧着瘆人。
朱雀下意识抱紧手中的卷轴,默念起可用的咒语。
忽地，那水人一个靠近，哗地掀开两边发帘。
“朱雀上神，早。”是敖光朝气蓬勃的笑脸。
朱雀呼吸一窒,霎时昏了过去。
再次醒来时,只见床边围满熟悉的面孔。
朱雀撑着身子坐起，一路看过去,最终停在那张莫名无措的脸上。
“小殿下何时来的？白虎,上过茶点没有？”
白虎点头,神色说不出的古怪。
敖光搓搓手，挤进人群中，轻声道，“朱雀上神，真对不住。”
“喊我朱雀哥便是。小殿下为何道歉？”
“因为……”
敖光看向两旁，干笑几声，摘下发带，把垂落的乌发倒扣到面前，又重新用手撩开，“就是这样。”
朱雀：“……”
连着做了两回深呼吸，朱雀似笑非笑地问道，“我早上见到的人是小殿下？”
敖光讪讪点头。
“你们龙族这习惯还真是有些独特。”他话里有话，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顾自看窗外飞鸟的青龙。
敖光扯了个笑容，眼底歉意不减。
因朱雀还需镇定心神，嘱玄武和白虎先招待敖光。至于青龙，爱去哪去哪，他懒得管。
快到偏殿时，敖光忍不住问道，“朱雀哥好像有些生气，我是不是玩得有点过分了？”
“就算他真要生气，肯定也是骂玄武。那时候是他让你下池子捉鱼的罢？”白虎说着，弯四指敲了下身旁看上去事不关己的玄武。
敖光点头，但还是有些愧疚，无论契机如何，是他造成朱雀晕倒的结果，理应要承担责任。
白虎听完他的话，摩挲下巴思考须臾，提议道，“朱雀估摸着要使好一会儿小性子，所以今天就没人做饭。你要是真想补偿，那就给我们做顿饭罢？”
他先前听说敖光在九灵泉小住期间一日三餐都是由太一料理，依他知恩图报的性子，自然会跟太一学上几道小菜。白虎虽不像玄武那般爱吃爱玩，但也不是个会轻易放走美味之人。
敖光听到他的话，赶忙点头，问了厨房所在，甩袖跑去。玄武趁机想溜，被白虎拎着后衣领拽回。
“去哪？”
“这不是大伙儿忙着去看望朱雀，把庭院里的鱼篓忘了吗？我送厨房去。”
“不用了，青龙先前已经传送。小殿下是无意为之，都要为之付出代价，你个罪魁祸首更是不能逍遥法外。走！跟我一道给小殿下打下手去。”
玄武撇撇嘴，跟只小鸡仔似的踮脚一路而去。
朱雀寝殿。
“小殿下怎么忽然来了？不是说要同女娲娘娘一道闭关？”朱雀捧着茶杯，窝在被子里取暖。
青龙随太一他们下凡的这些日子，测试所、四神殿大大小小的事都是他在操劳，这日好不容易得个清闲，他自然是要舒舒服服地躺在被窝里度过。
只是对不住难得来做客的小殿下，不过谁让他相信玄武那个蠢弟弟的话呢？希望经此一事后，他能够更谨慎地对待他人的言语。
青龙收回望鸟的视线，走到桌边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
“小光孩子心性，时常会想出去玩，加之陛下这两日会动身回天，娘娘便延了他入关的日子。”他顿了顿，“毕竟这回闭关，不知何时才能再见。”
朱雀道，“有女娲娘娘在，不会有事。话说回来，这事我许久之前就想问你，你说水族都有发｜情｜期。那么你的？”
在他的记忆里，青龙每日都是按部就班地生活着，从不见他出现过任何异样。哪怕是当初遭玄岚算计，短暂失去法力变回原形，他也还是顶着张冷酷的龙脸，尽心尽责地给阵营中的水族们排兵布阵。
青龙放下茶杯，起身到书架上取来一本书，翻到夹着一片梧桐叶的位置。取下叶子，读了两行后说道，“不知。在我的印象中就没经历过这种事。”
“所以，你果真是无情无义。”
“……”
大手抚过薄如蝉翼的白纸，想到什么，青龙道，“你还是一如既往得胆小。”
“我早知那是小殿下，纯粹就是想反吓他。”
“是么？那你的演技有进步。”青龙说着，又沙沙翻过两页。
朱雀在心里编排他两句，在床边小几上放好茶杯，滑进被里，背朝青龙。又嫌不够，拽拽被子，将之蒙过头。
“你当真不打算去盯着？要是他们炸了厨房，届时莫到我这儿耍脾气。”
“不听不听，青龙念咒，听了会比玄武还傻。”朱雀的声音清晰地从床上传来，随后再无响动。
青龙轻笑摇头，继续读书。
而当朱雀一觉醒来，看到敖光送来的粥，心里不自主痛骂青龙几句。
要不是当事人没这心思，他还真想把金鲤姑姑跟青龙凑成一对。一个开口赐福，一个开口添灾，从某种程度上当真是绝配。
“朱雀哥，你怎么不动？是不是觉着累？那我喂你罢？”敖光说着就要动手。
朱雀赶忙抬手制止，他可不想被太一陛下送去极北之地受冻。他这身鸟毛养了几千年才养得这般顺滑光亮，可不能在一夕之间功亏一篑。
“我自己来便是，小殿下坐罢。”
敖光搬了张椅子，挨着床坐好，双手搭在膝上，期待满满地盯着朱雀。在这热情过头的视线中，朱雀艰难地咽下一口粥，登时烫得心口疼。
烫是其次，主要是这个味道，实在不知该如何形容。
不能说差，但绝对称不上好，唯一能称赞的就是食物都熟了，就是部分熟过头。要不是敖光说这是粥，朱雀还以为是一团米糊。
勺子在里头搅了好几下，才勉强挖动一点，着实稠得能去南天门糊墙。再说这牛肉和鸡蛋，牛肉煮过头，咬着硬邦邦，鸡蛋倒是有个型，就是容易嚼出蛋壳。
换做是其他人，他早就撂碗不干，可这回是他一向就疼爱的小殿下，绝对不能这么干。
他简单吃了两口，笑道，“挺好的，小殿下辛苦了。”
“真的吗？那我让玄武他们少吃点，把剩下的都留给你。我没算清剂量，煮了整整一大锅。朱雀哥你等着，我现在就让玄武给你抱来。”
朱雀连忙制止，装出一副虚弱的样子，“我先前睡得太久，一时也没食欲。既然玄武喜欢，就多分点给他吃罢。”
敖光乖乖点头，又重新坐了回去。
碍于情面，朱雀最后还是有一口没一口地把一大碗粥吃完。趁着敖光回厨房的工夫，抓着办完公事回来的青龙前去小花园消食。
*
敖光兴冲冲回到厨房，想要把喜悦分享给白虎和玄武。没等进门，就听里头传来细细碎碎的声响，似乎还有打斗声。
他心下一沉，急慌慌跑过去，等看清其中场景，愣在原地。
只见白虎、玄武皆执着汤匙，与不知何时现身的鲲鹏哄抢锅中的牛肉粥。半间屋子大的锅里就只剩下一层薄粥，最后被路过的太一舀得一干二净。
“师尊！”敖光惊喜大喊，跑上前去就要抱人。
但手臂在快要触碰到太一时，硬生生停住，而后转变成抱拳。
“弟子敖光见过师尊。”
太一随手丢了汤匙，俯身看不知为何不住垂头的徒弟，道，“见到本尊不开心？”
“开心的。”
“那为什么不看本尊？”
“这……”
敖光本是想瞧的，只不过边上三位上神投来的目光实在太过直白，令他莫名有些害羞。
“大师祖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你们这都隔了多少个秋了？怎么反倒这般拘谨？快，就像大师祖对老祖那样，抱一个，或者亲一个也行。”玄武起哄道。
白虎跟着应和，还用勺子敲桌，被鲲鹏拍了手背。
鲲鹏道，“要不我们给你们腾地方？”
“不必。”言毕，太一轻拍了下敖光的额头，两人的身影顿时消失在三神眼前。
玄武啧啧两声，“谁能想到向来没皮没脸的太一有一天会为情爱之事害羞呢？”
“是因为小殿下不好意思罢？没看他连耳朵都红透了吗？”
“是吗？我倒是没注意。话说鲲鹏，你刚吃了我十八块牛肉，记得还我。”
鲲鹏冲他脑门就是一巴掌，“成天就知道吃，再吃下去，迟早卡在壳上出不来。”
“你这胖头鱼还真好意思说我。瞪我干什么？要打架吗？”
“不打。”鲲鹏打了个哈欠，“奔波这么些天，哪还有这心思？”
思字刚落下，鲲鹏就已撑着头睡熟。
挑衅失败的玄武与白虎对看一眼，心不甘情不愿地收拾厨房残局。
*
敖光从太一怀里抬起头，逆风问道，“师尊，我们这是要往何处去？”
“到了便知。”
“师尊是打算保持这个模样吗？”
太一疑惑，看进他眼底，这才发觉自己如今是少年形态，笑问道，“你更喜欢哪种？”
“只要是师尊，我都喜欢！只不过这模样着实少见，一时有些不大习惯。”
“那本尊变回去？”
敖光直摇头，“不要不要。正是因为不习惯，所以我就得多看看，看到习惯为止。”
太一心中甜蜜，莞尔一笑，“那本尊便听你的。”
飞行一阵子，二人在一方孤岛落下。
方踏上陆地，敖光就惊讶得说不出话来，目光所及，是连绵不断的花海。花海之中，成群彩蝶旋绕。
信步上前细看，花瓣呈六星状，每个星角上都有一道金色的弧边。微风吹过，花枝摇曳，像是落了场紫色的雪。
而敖光就站在这苍茫的雪海之间，白衣飘飘，似是下一刻就要飞天。他停留片刻，转头去看身后的太一，对方正含笑望来。
紧接着，他看到太一无声地说了一句话。
他说，喜欢吗？
“喜欢！很喜欢！”敖光笑着跑回去，扑了对方一个满怀。
太一摸了摸他的头，低头与他交换一个亲吻。
一吻毕，敖光红着脸拉他在花海中坐下，倚着他瞧前头的花丛。
“这是什么花？我好像从未见过。”
在女娲宫居住这些天，羲和娘娘隔三差五就来走动，每回都待个三五天，专门教敖光识花辨草，还领着他一道去给女娲宫里的草木精灵浇水填土。所以，敖光现在也能称得上是天界半个花草通。
太一道，“浮罗，取浮游于大罗众生之上之意。”
沉吟片刻，他补充道，“是本尊亲手培育的。”
“那为什么不取名太一花？”敖光问。
“花名是它还在种子时就定下的。贸然冠上本尊名号，万一它生得丑陋或是干瘪，那本尊岂不是很丢脸？”
敖光忍俊不禁，最后噗嗤笑开，笑了一会儿，看着太一说道，“师尊你真的与我知晓的全然不同。”
“何处不同？”
“在我的印象里，师尊当是冷酷而威严。虽是烈阳化身，却更像一头孤狼，任世人如何评说，都不改前行方向。”
“孤狼之所以是孤狼，只因它尚未寻见那个能与它一道行进的同伴。”太一的声音在空旷的花海之中显得寥远绵长，“本尊已然遇见，自然有所改变。”
敖光眨眨眼，问他的同伴是谁。
“明知故问。”太一笑着点了下他的鼻尖。
敖光嘻嘻笑，挨他更近。
“今晚好多星星。”他指着天边道。
太一顺着他手指抬头，“不妨看看你的星宿在何处？”
敖光找了一会儿，有些失望地说，“还是那般黯淡。”
“但离本尊却是近了不少。”他摸摸敖光的脑袋，“待你渡完劫，想必会比他们更加闪耀。”
“真的吗？”
“本尊何时骗过你？”
敖光转愁为笑，用力地点了点头。为了师尊，他一定要努力修行，争取早日度过难关。
许是今日在四神殿玩闹得有些累，敖光很快就靠在太一怀里睡着。太一凝望他的脸，深深将之烙在心里。
良久，太一才收回目光，伸手掐断离得最近的一把浮罗花，轻手轻脚地放入敖光掌心。瞬息间，花束化为数道光芒潜入他左腕混沌钟手链之中。
“愿本尊之力能护你万事周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