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今年的第一场大雪下得格外地早。
雪是夜里下的,温柔的白悄无声息地自墨色的天空落地。等到东方亮起第一缕晨曦时，市里大部分地区已经裹上了一层厚厚的银装。
清晨的时候雪已经停了，但来来往往的行人车辆还是都比以往走得慢了些,喇叭声络绎不绝,也多了嬉笑打闹的声音。
裕德一中高三学生的日常却没什么特别的。
写不完的练习题，做不完的练习卷,以及每个班黑板上都有的倒计时。
这两个月的时间也没什么特别的。
除了又和贺雅介绍的律师谈了谈,除了贺昀有几天没来上课，其他时候确实没什么特别的。
吃饭的时候,食堂里虽然已经开了暖气，但大奔还是忍不住搓了搓手：“黎哥？”
江黎抬头,视线从碗里的粥挪到了大奔身上：“嗯？”
“贺神今天怎么也没来？”小胖子哈着气，拿起餐盘里的烤红薯掂了掂，“这好像是第四天了？”
江黎犹豫了一下,说出了和前三天一样的回答：“……他有事。”
“哦。”大奔也没再追问，手里红薯掂了半天才低头咬了一口,“那你们校庆的节目排的怎么样了？”
“……还行。”
“诶,你看了林轩他们那组相声彩排了吗？我昨天去看了一点……”说着,大奔忍不住乐了两声，“还真挺逗的，我想看完来着，结果他俩说不到日子不给看,嘶……这么一说更想看了。”
江黎嗯了一声,罕见地问道：“你呢？你和卫舒承他们……？”
小胖子一拍胸脯：“黎哥你放心，当天我们小吃摊绝对最赚！”
吃了饭,大部分同学会抓紧时间回教室午休。暖洋洋的室内,趴了一屋子的人。
江黎和大奔轻手轻脚进去,又独自一人拎着水壶出来，去了水房接水。
水房的窗户是坏的，冰凉的风争先恐后往里灌，让人直打哆嗦。
接好水，还没来得及扣盖子，就又有个人推门走了进来。
来人身上还带着室外的寒气，那略显刺骨的凉意在抱上来的时候格外明显。
alpha许是知道自己身上凉，所以只是轻轻抱了一下就松了手：“……怎么不穿外套就出来打水？”
“……”江黎扣上盖子，把瓶子递过去给贺昀暖暖手，“……不到二十米的距离，不冷。”
贺昀扬了扬嘴角，把拿着的文件夹递了过去：“你看。”
江黎垂眼，神色平静地绕开了封着文件袋的绳子，从里面抽出了一沓文件。
封面上只印了三个大字——判决书。
“这是复印件，原件在堂姐那儿。”贺昀抬手拨了拨江黎额前的碎发，“二十年有期，本来应该还去庆合监狱的，不过……瘫痪的犯人就不会送到那里给狱警添麻烦了，没记错的话，是直接转去庆合精神管制中心。”
唔，就是那个专门管理精神和身体不健康的犯人的地方。
警察找到天台后，先把两个未成年的小朋友带回去录了口供。
其中一个说，犯人本来想挟持他去顶层，结果自己从楼梯上摔下去了，这才摔断了脊椎。
当时他不知道，只是担心犯人醒过来之后又威胁他，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把昏过去的犯人拉到了顶楼，从一堆废弃的装修材料里扒出一条麻绳，把人捆了个结实。
江黎不知道那个负责录口供的小警察信没信。
反正他是不信的。
然而alpha一口咬死了那就是事实，还说已经答应过他了，就再也不会糊弄他了。
于是江黎也没再追问。
“至于后续报警校的审核问题……”贺昀顿了顿，“那个可能会有点麻烦，但理论上来说管制中心只是正式服刑前的治疗中心，所以……”
不大的水房里，alpha絮絮叨叨地在少年耳边说了很多。
而江黎的视线一直落在那份判决书上，一页一页翻看着，像是要把它背下来一样。
见他似乎并没有在听，贺昀也不恼，只是一下一下地拨弄着那撮本来也不乱的头发。
半晌，他问：“……开心吗？”
江黎扫过最后一行字，抬眼。
冷风还在顺着关不严的窗户闷头往里钻，两个人的视线就这么静静地纠缠了几秒，然后贺昀拉开了大衣把人整个裹了起来：“嗯？”
大衣内侧还带着有些灼人的体温。
低头在暖和的怀里偷偷吸了一口气，少年这才轻轻地说了一句：“开心。”
无形的枷锁终于彻底消失了。
那天在天台上，贺昀问他：
“如果我没出现，你会怎么做？”
他想了想，还是说了实话：“可能会拉着他一起从这里跳下去吧。”
alpha了然地点了点头，然后郑重地亲了亲他的眼尾：“那还好我出现了。”
少年沉默了许久，说：“嗯，还好你出现了。”
泥沼的深处出现了一颗星星。
“那接下来的事情就交给我吧，嗯？”
他的星星。
“好。”
＊
裕德一中全体师生期待已久的校庆转眼就到了。
操场一端搭了个超级大的棚子，支了个舞台。
活动从下午四点半开始，学生组织的各种小吃摊早就陆陆续续都支了起来。除了在校生，还有不少已经毕业的校友接到邀请，一时之间，几个教学楼之间本来偌大空旷的场地也显得有些人满为患。
江黎正戴着围裙和口罩，帮大奔他们摊儿串烤肠。
“诶嘿，我就说烤肠一定红红火火吧。”卫舒承也在一旁往竹签上串烤肠，语气嘚瑟的不行，“来参加这种活动，不吃烤肠怎么行！”
“啧，行行行，就你最聪明。”大奔已经听他嘚瑟一个多小时了，正给两个同学装烤肠，“卫先知，您倒是说说，您觉得我高考完了能去哪儿啊？”
“唔……”卫舒承挥着竹签子，装模作样地上下打量了一下大奔，“也不是什么好地方吧，就帝都大学没跑了。”
“噗……”小胖子这回是真乐了，“我要是能考上帝都大学，我妈可能会在家拉横幅从放假一直庆祝到开学。”
“害，现在离高考还有一个学期，一切皆有可能。”卫舒承摇头晃脑地说完，扭头看了一眼身边的校霸，“卫先知再看一眼我们黎哥去哪儿啊……嗯……这面相，一看就也是能去帝都大学的！”
相处了这么长时间，卫舒承也摸清了这位霸霸就是话少不爱笑，并不是真的暴脾气不好相处，胆子自然就大了起来：“说不定还跟贺神一个专业。”
江黎：……
面相？也不知道卫舒承隔着口罩看的是什么面相……
大奔又给一个同学装了烤肠，一边装一边说：“卫舒承你就满嘴跑火车吧，小心黎哥揍你……”
“什么跑火车？”卫舒承又挥了一下竹签子，“黎哥才不会无缘无故打人……是不是？黎哥？”
江黎：……
他为什么要参与这种毫无营养的对话？
卫舒承却完全不觉得这种对话毫无意义：“是不是嘛……黎哥？”
江黎：……
然而应付卫舒承的音节还没说出口，忽然听大奔警惕地道：“你来这里干嘛？我告诉你啊，教导主任就在那儿……”
坐在后面串烤肠的两个人抬头，看见了杵在小摊前面的沈周。
大奔现在已经不怕他了：“……只要我大喊一声，主任一定让你写检讨……”
沈周的表情看起来有点奇怪，特别像是想说脏话但又只能憋着，大奔噼里啪啦警告了一堆，才发现对方压根没有接茬的意向，不由得也有些奇怪：“……你来干嘛的？想吃烤肠？”
沈周：“……”
不知道是不是大奔的错觉，在校内号称校霸二号的沈少爷脸上好像红了红，然后听他粗声粗气地说：“那个……那天的事，谢谢了。”
大奔：“诶都说了不要搞事……嗯？谢什么？”
一直没出声的江黎视线又转回了烤肠上：“我说过，光说谢谢没用。”
卫舒承的眼神在两个人身上转了一圈，忽然激动地一挥竹签：“卧槽！那件事不是真的吧？！”
大奔：“什么事？”
“就就就……”卫舒承看了一眼沈周，本来声音小了点，但一想他这边有江黎撑腰，底气顿时又足了，“就沈少爷在校外遇到混混然后被霸霸英雄救美的事情。”
大奔惊呼连连：“噢哟噢哟！还有这等奇事！”
沈周额角青筋一跳：“……狗屁的英雄救美……”
然后他对上了校霸一号平静的目光，舌头打了个结：“……明明就是英雄救……英雄……”
校霸一号这才再次收回视线：“以后少给学生会惹麻烦就行。”
从小到大一直横着走只在江黎这里吃过亏的沈少爷：“……”
校霸一号：“……很难吗？”
沈少爷：“……不难。”
校霸一号嗯了一声，然后说：“那买烤肠吗？”
言下之意，不买就别在这里挡着他们做生意了。
沈周咬牙，本来想狂拽酷霸地狠狠拒绝，结果这时吹起一阵风，香喷喷的味道直往鼻子里窜，于是狂拽酷霸的拒绝到了嘴边就变成了：“……给我来两串。”
大奔：“好嘞！”
目送沈周离开，大奔擦擦手，感叹：“黎哥，你真和贺神越来越像了。”
卫舒承赞同：“对，尤其是让沈周吃瘪的样子，简直跟贺神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样。”
江黎：“……是吗？”
他倒没想让沈周吃瘪。
他只是想让学生会在交接前少点麻烦。
“唔……”和卫舒承又扯了几句闲话，大奔看了一眼时间，“黎哥，你该去彩排了。”
江黎起身，把串好的烤肠放在了大奔手边，难得表示关心：“……你们俩自己行么？”
大奔摆手：“行的行的，马上陈飞也来帮忙，可以的。”
江黎哦了一声，脱了围裙：“……那我先走了。”
“嗯嗯，黎哥一会儿见！”
江黎离开之后，大奔发了会儿呆，然后忽然道：“倒也不是像贺神。”
“唔……我也这么觉得，可是说不上来……”卫舒承晃了晃手里的竹签：“……反正霸霸越来越好接触了！”
还有一个小时表演晚会就开始了，肯定来不及一个一个节目再练一遍，所谓的彩排，就是再和所有人顺一遍出场顺序和走位。
“咔嚓。”
江黎顺着声音扭头，正好抓到拿着拍立得的某人。
某人偷拍被抓包也不心虚，拿着相纸大大方方凑过来：“崽崽，怎么还不去换衣服？”
“刚才在帮大奔的忙，烤肠有味道，就没换。”江黎本来就是在去更衣室的路上，“现在去。”
贺昀扬眉，没再说话。趁周围没有老师，他悄悄勾了勾江黎的手。
江黎也没躲，就这样让他拉着自己往更衣室去。
学校话剧社的同学们负责服装，而两个人又不是什么复杂的造型，十来分钟就被话剧社的社长送了出来：
“两件白衬衫，两条长裤，记着别弄坏弄脏了，晚上收场的时候还回来。”
江黎点头：“嗯，知道了。”
贺昀趁机拿着拍立得又抓拍了一张：“紧张吗？”
这样的对话好像曾经在哪里发生过。
江黎捏了一下自己手上的骨节：“……还好。”
于是两个人又去了舞台的另一侧去顺走位。
负责顺走位的是秦妙妙，林轩和吕平凑在她身边帮忙。
秦妙妙在后面拿着个不大不小的喇叭，一边像个导游一样指着舞台，一边扯着嗓子喊：“二班的从这边上，同时后面那队就从这里跟过去，这样就接上了……主持人你这会儿在这里，后面音乐起，都ok吗？”
被点名的几个都喊了句ok。
两个人的节目靠后，轮到两个人的时候周围的同学已经走得七七八八了。
秦妙妙这会儿也没什么力气喊了：“嗯……有一点点小问题，排在你们后面的那队舞蹈有两个同学的家长待不到太晚，她们就问能不能和前面的换一下出场顺序。”
江黎没有意见：“我都行。”
现在还在寒假里，鹿鹿的宵禁是十一点，不影响。
贺昀也没有意见：“可以。”
贺总和贺夫人这两天去旅游了，不在，不影响。
秦副主席一锤定音：“那太好了，就你俩压轴了。”
然后时间也差不多了，她急急忙忙去前面安排开场了。
江黎听着主持人说欢迎词，探头看了一眼外面已经乌紫的天空，然后被人拉回了温暖的棚子里。
“崽崽……”借着一侧大树道具的遮掩，贺昀低头，肆无忌惮地在他颈侧蹭了蹭，“别出去，外面冷。”
“……我是想去看看鹿鹿到了吗。”
alpha毫不留情地戳穿他：“鹿鹿和她同学已经入场了，我们对流程之前就看见她们坐下了。”
江黎：“……”
“是不是紧张了？”
对方温热的呼吸轻轻扫过脖颈与耳朵，江黎下意识看了一眼挡着他们的大树道具：“……有一点。”
贺昀又朝他的耳朵吹了口气，然后满意地看着一抹红爬上了对方的耳尖：“紧张什么？”
“……”江黎忍不住躲了一下，“……我怕我忘词。”
贺昀笑了，趁他还没完全躲开，极快地啄了一下他的唇角：“忘了也没事，反正彩排和练习的时候都听你告白这么多次了。”
少年白净的脸瞬间变得通红：“……谁说是……是告白了？”
alpha有心逗他，故意再次凑得很近，却又没有彻底吻上去：“那你说说，这是什么？”
“……还债。”
“还债？”
“……之前欠你四十多首歌，这是第一首。”江黎顿了顿，偏开头，藏住闪躲的眼神，“唱给你一个人听，慢慢还。”
贺昀抬手捏了捏他发烫的耳朵，然后捏着他的下巴让他看自己，佯装不满：“非要跟我算得这么清？嗯？是不是外面有别的狗了？”
江黎：“……”
江黎：“……没有别的狗，只有家里的。”
alpha笑出了声。
不错不错，他的崽崽现在都会拐着弯骂人了。
两个人又做贼似的在人来人往的后台腻歪了一会儿，终于在旁边那棵道具树被推走后分开来。
江黎表面平静地理了理衬衣上的褶皱，实际心里好像更慌了。
看出了少年强装镇定，alpha没舍得继续逗他，而是拉着他绕到了另一个角落，观看前面的演出。
江黎垂眼看了看贺昀握着他的手，问：“……你不用去帮帮秦妙妙？”
她在后台风风火火赶来赶去，就快原地起飞了。
“不用，”贺昀捏了捏他的手指，“有吕平。”
江黎哦了一声，视线挪到了前面舞台上。隔壁班的同学全体上了台，正在表演合唱。
强迫自己认真看了一会儿，少年忽然拉了拉身边人，小声道：“你看倒数第二排的那个同学……”
而alpha的视线从头到尾都在他身上未曾离开：“嗯？他怎么了？”
“他的两只袜子……”少年终究还是没忍住，几不可见地扬了一下唇角，“颜色不一样。”
而贺昀只是看着他，笑意直达眼底，同样轻声问了句：“是吗？”
然后他也没忍住。
凑过去轻轻亲了一下对方的耳尖。
唔，他的勇敢崽崽走出来了。
＊
七十周年校庆十分隆重，晚会节目种类繁多，不少表演都十分出彩，可以看出同学们真的花了大心思来准备。
眼见着来到了最后一个节目，观众除了期待，更多的是不舍。
“江黎，你试一下麦克风。”吕平道，“不知道还有没有电。”
主持人已经开始报幕了。
江黎应了一声，在话筒处轻轻拍了拍。
麦克风毫无反应。
吕平赶紧拿出电池开始换。
“……让我们有请高二七班的两位同学上场——！”
“我先过去，”钢琴早已被搬到台上，嘈杂的掌声与欢呼下，贺昀说，“不着急。”
“嗯。”
吕平动作很快，不出半分钟就搞定了麦克风。
确认没问题后，他朝江黎比了个拳头，小声喊道：“霸霸加油！”
外面的掌声已经停息下来，灯也暗了，周围一片黑暗，徒留舞台上的一束光，圈出了钢琴，和旁边空荡荡的高脚凳。
钢琴前坐着的人身姿挺拔，五官在打光下显得更加立体。就算隔了一段距离，江黎也看见了那浅色眸底的笑。
他在等自己。
本来有些急促的心跳逐渐平缓。
然后他走向了那束光。
＊
在泥沼深处出现了一颗星星。
修长的十指在黑白键盘上翻飞，悠扬的钢琴前奏响起。
台上的画面被屏幕清晰地放大，本来还有些窃窃私语的观众也都安静了下来。
他抓住了那颗星星……
握着麦克风的少年五官很好看，尤其是眉眼；可惜透着股同龄人少有的凌厉，似乎不是很好相处。
星星也抓住了他。
然而就在前奏结束的前一刻，台上的两人对视。
那双乌色的眸子忽然就弯出了一个浅浅的弧度。一瞬间冷厉尽褪，徒留温柔。
从此星火照亮黑夜，
他拥住了自己的光。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