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已经过去了很久,到了黄昏时分,阳光淡然普照在大地之上,天地之间的界线都不再分明。祖水仿佛流淌于两片黄黑色的交图之间,四周尘雾翻腾,好似巨涛起伏。间或能够听到哗哗声从远处传来,有人说,那是上游涨潮的声音吧;也有人说,是风夹杂着尘土顺着大地掠过树林的声音罢了。 西人将士散乱在血腥的战地上休息,大部分人疲惫得话都说不出来了,只是沉默地拄着长戟,向正涉水过河的战友们不安地探望着。他们其实也都知道,自己还没有彻底离开危险的战场,但是如何再战,已经没有精力再去思考了。大部分人都只有一个念头,如果有一个没有血腥味的地方,他们立刻就能躺下歇息。 还有些士卒的损伤已经非常严重,他们侥幸从东人追杀的刀刃下逃得一命,但离死神的距离依然极近。就拿邓芝所部来说,活下来的袍泽几乎人人带伤,有的只是伤到了皮肉,但有的就直接被砍断了关节或者掌指,然后因失血过多躺在地里发着高烧。有些伤到了要害的人,就更加难办。比如陈冲的一名学生刘干,他的肩甲破裂,盆领和兜鍪都裂开了,可以看到自颈部连到肩胛的可怖伤口,血肉模糊,且尚在淌血。众人束手无策,刘备叹息说:“要是仲景在,或许还有救治方法,我却把他留在晋阳了!”
正巧被随军的射援听到了,他也懂些医术,就跑过来帮忙。他把刘干的兜鍪盆领都解开,用嘴吮吸伤口的浴血,吸出来的血吐在沙地上,血河土混在一起滚作泥浆。 吮完之后,射援满嘴猩红恶臭,他指着昏睡中的刘干对众人说:“若得不死,要吮疮断血,且须要备水,否则醒来后渴甚......”射援话到此处,环顾四周伤者遍野,哀嚎之声不绝于耳,旁边军士或坐或立,嘴唇干裂,脸上大都留有干了的血污。他不禁摇首叹息,有关伤者醒来非常口渴,急需大量饮水,否则性命也难保的话,就没有再说下去了。 周围的人听到射援说伤者口渴,才感觉到自己口舌干裂,口腔中几乎没有唾液了。在中午溃退之后,大部分人都没有饮水。即使祖水就在眼前,但那被鲜血浸红的模样,也实在叫人难以下口。除了口渴,另外就是头胀头疼,额头的青筋随着搏动而疼痛,直连双目,又深入脑中。一些人坐倒在血泥中,拄着斫刀休息。但闭上眼,就感觉头疼加剧,更加无法忍受,只能睁开眼,注目尸者遍野的战场。 此刻,哗哗的声音渐渐小了下来,不少人在摇摇欲坠的过程中忽然坠倒在地。茫然地对视片刻后,随着地面加剧的颤抖,他们终于惊恐地反应过来,向后方涉水的大军喊道:“过河!快过河!东贼又来啦!”
慢慢地,风吹尘土的声音背后,似乎有了一些其他的声响。北边和东边的天空都是黄褐色的,在黄尘掩盖下的天与地之间,似乎隐藏有大量人马在躁动,在奔腾!很快,有一种好像洪水漫过堤坝的声音从东面坡顶后渐渐传来。不到一会,声音一阵高过一阵,越来越清晰了。不过这不是人声,也不是战马的奔腾声,而是非常密集的兵器铠甲撞击之声,好似法器轰鸣。可以想象,应该有非常多的披甲将士在一起走动,才能发出这样的声响! 这个时候,即便不能完全看清,但在对面的天际线中,明显是很多人吗已露头了。刚开始是每人牵着一两匹马上来的骑士,他们早已着甲,弓矢斫刀大都放在从马上。他们趁着尘土还没有散去,迅速踩蹬上马,然后开始朝西北角冲来。 第一拨冲阵的东人大概只有数百骑,但他们以必胜之心发起的冲锋,扬起冲天的黄尘,好像翻腾的滔天大浪,从远处席卷而来,令观者胆战心惊。片刻之间,他们就飞快地冲入了西人庞大而松散的阵营之中。 后面东人骑士还在源源不断地到来,很快又聚集了千骑左右,作为第二拨,他们也很快冲了过来。此刻,殷红的旗帜也出现在了坡上,从北自南,如森林般招展,在尘雾中若隐若现。 等第三拨冲进去了之后,原先第一拨骑士从两旁回旋过来,返回东人阵脚,然后下马歇息马力。每一拨东人骑兵,成纵队像蛇一样穿插出入西人军阵,靠着东边的黄天腾蛇大旗指引,迅速回旋回去,交替冲杀。 东人的骑兵一入阵,就分成若干队,有成纵队的,也有成横排前进的。东人的纵队用长矟驱打刺击两旁的步卒,或用环首刀轮劈。两侧的骑士夹起长矟,弯弓搭建射击远处之敌。成横排的东人,则直朝前冲击散步的西人步卒。他们毫不避让,加力策马向西人飞驰撞击。 在混战之中,东人也遇到了部分西人骑兵阻击。他们互持长槊对刺,战马纠缠在一起慢了下来。不过几队慢下来的东人骑兵会互相照应,围攻西人的步骑方队。如将敌人击溃就纵马驰骋蹂躏,大量杀伤西人,如敌抵抗强烈,就放弃策马而走。既阻止西人聚拢形成方阵,又避免停下来陷入西人步骑围攻之中。 这样连续冲杀了数个回合,前锋的东人骑兵估摸有万骑之多,在旷野间纵横驰骋,如风一般地飞驰,鲜有慢下来陷入围击的。马蹄的巨响震动山岳,扬起的尘埃铺天盖地,武器撞击的声音,即使是久临战阵的老兵,也感到好像两把锋利的铁器在心尖上摩擦,令人感到心悸。 西人人数虽多,但基本没有成建制的骑兵迎战,而是步骑混杂,各自为战,人虽持弓持戟,但多未结阵自守。在东人如鹰隼般骑马的纵队快速掠阵打击下,面对一队队的重骑冲击,北角很快就被冲得七零八落了。但西军原本就已是校尉找不到军候,军候找不到都伯,什长伍长各自为战的情况,按理来说,本应该在东人的一冲之下,就应该彻底崩溃,但下午奔逃了两三个时辰后,西人也已经临时形成了组织,他们更清醒地认识到,如今正在生死存亡的时刻,在这种时候,在没有上级指引的前提下,他们居然也能勉强发起反击。 龙骧校尉赵云也是其中的一份子,他作为公孙瓒的嫡系校尉,在下午的追逐战中已经完全打散了建制,此时公孙瓒在中军,他却在左军中,手底下除了部分白马义从外,还临时聚拢了一批弘农兵卒与河东骑士,约有三千余人。 见到东人的骑兵往自己所在直冲而来,他不慌不忙,将水囊中最后的水饮尽,而后将其掷于地上,对大部分刚刚认识的兵卒们说道:“今日诸君在我手下,乃是天命相促,既是天命,生当同生,死亦同死,我不退却,还望诸君不负我。”
说罢,他把手中长矟扔给从骑陈白骑,让他跟在自己身后侧接应,又叫另一从骑把本来卷起的一面红底白鹿旗举起来。他举弓大呼,立刻催马反入阵厮杀,东西冲突、左右持射,一路上专门与东人骑兵作战。 此举大是吸引东人注意,不须两刻,约有千骑向他所在处包抄而来。赵云见敌骑众多,便又率亲随返回阵中,佯做败退的模样。那千骑趁势去追,等他们杀入阵中的时候,赵云又忽然调转马头,与追击的东人骑兵逆战。 这个回马枪杀得东人猝不及防,接连数骑被赵云挑下。紧接着,他又在追击的骑阵中看见一名甲胄极为花哨的骑士,身穿漆红色铁甲,腰绑金钉腰带,脚上的鹿皮靴还镶着绿玉,而他左右的从骑也是白色戎服,身背长弓,显然非比寻常。 赵云见状,干脆单骑朝那人奔去。东人不料西人还有人敢单骑冲阵,几乎毫无提防,赵云进入东人阵中,顿如一阵风般不期而至。一群东人朝他射箭,但都没能射中,反而误伤了一些同袍,只好收起箭来与他拼杀。然而赵云视若无睹,他也搭弓拉弦,向那名红甲骑士射去。 “噗”的一声,那骑士按着锁骨不禁痛呼,周围的从骑也试图围上来将其刺死。但赵云已俯身飞驰而过,一手搂住了那骑士的腰。借着战马交错的冲力,猛力使劲将其拽出马镫。待其离蹬腾空之际,赵云突然右手急速勒马骤停。借此惯性,他一把将敌骑摁在了自己的马背上,而后抽出佩剑,迅疾地对准那骑士的左侧脖颈侧进去,原地旋转来回搅动了半圈。等这人失去抵抗,赵云信手将头颅斫下,挂在马鞍上,而后振缰离去。 东人骑士看他如此闲庭信步,无不目瞪口呆,竟也真由他离去了。 赵云便是在如此危险的情形下,生生阵斩了魏汉偏将军曹洪。曹洪一死,整个虎豹骑的进攻节奏都因他的奋战而微微停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