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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譬如朝露(1 / 1)

吕布死后,余下的并卒都极为悲恸。但没了主帅指挥,战斗的意志自然随之衰竭,很快就退出战线,像蚂蚁一样围成一团,继而放下手中刀剑,垂着头坐在地上等死。  领头的曹性被解去甲胄,只着布衣地带上来,陈冲问他道:“你还认得我么?”

曹性说:“我在龙山时就见过龙首,怎么不识得?”

陈冲又以马鞭指向不远处燃烧的火光,对他问道:“那火是你们放的?”

曹性看他眼神如电,不可逼视,心中原本的死志不禁转为惭愧,低首应道:“是。”

陈冲挥鞭说:“自己点的火,自己去灭。你把剩下的人带着,现在就去直城门取皮袋溅筒,火灭之后,自己到西市候审。”

说罢,陈冲又回首对牵招道:“把吕布尸首挂于西安门示众,曝尸七日,以儆效尤,七日之后,再把尸首交给他。”

这个“他”当然指的是曹性。  曹性闻言,顿时感动不已,对着陈冲再三叩首。但陈冲没有再在此地停留的兴致,率众从火场鱼贯而过,直往司隶府走去。然而抵达之后,才发现门庭萧瑟,街道落寞,昔日的京城的权力核心如今竟空无一人。不过这也难怪,天子亲政之后,司隶府诸多事务都转至尚书台内,伏德的司隶校尉实在是徒有虚名。而如今陈冲返京,对他可谓大祸临头,府中士人自然也是各奔前程。但一人都没留下,也是无人能够想到的。  开门以后,贾诩在府前等候已久,他见陈冲到来,即亲自为陈冲牵马引路。托贾诩的福,陈冲在府中的旧宅都已封存,虽被吕布搜掠过一遍,但诸如书册字画之类,大多还保存完好。但陈冲站在自己书房前四顾,发现桌案床榻都积了一层厚厚的灰,而角落里还扔着一双陈时的新鞋。陈冲捡起手掌大的布鞋,不禁悲从中来,良久没有言语。  这时候,令兵已经去通知京中各官府邸,令朝中百官各曹都到司隶府中聚集,等待陈冲查检问话,但如今京中如此混乱,要等各曹到齐,估计还有一段时间。  贾诩问道:“龙首既已入京,是否要先进宫面圣?”

陈冲却摇首说:“此时见面,陛下与我都尴尬。见什么呢?不如等诸事办完,尘埃落定吧。”

虽然没有指名道姓,但贾诩当然知晓陈冲的意思,他回答说:“龙首指明的那几人,我已与陛下禀明。陛下没有意见,也已向那几人传旨。那几人都识得大体,如今正待在府内,等候龙首发落。”

陈冲微微侧目,他不料天子竟没有直接赐死,而是留待他发落。但他随即又醒悟:看来陛下还是心存侥幸啊!他缓缓起身说:“也好,我也想见见他们。”

他谢绝了贾诩同行,带了百余人先去往董承府上。  此时长安各街道都已为陈冲把持,全城戒严,百姓不得随意行走,整个街道上都是来回巡查的兵士,除此之外,周遭房门紧闭,全城寂静如空。陈冲策马从中走过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的马蹄声竟这样沉重,而兵器铠甲摩擦碰撞的声音,也都清晰可闻。  而偌大的章台街上,唯一开着的门就是董承府上的,此刻已有数十名兵卒在府门前站岗,好似一座路标,似乎在为主人指引不速之客。  陈冲下马时,兵卒们一下围上来,对着陈冲主动问候并请命护卫,陈冲含笑都把他们打发了,只留了十几人在身旁。而一进府,就看见几名苍头跪趴在地上,忍不住地瑟瑟发抖。陈冲让他们都起来,为自己领路。  而接旨之后,董承就一直在书房里等着。等陈冲推门进来的时候,见他正襟危坐,正在案前闭目养神,而两个儿子就站在他左右,面容悲戚如雨。  董承睁开眼,对陈冲的第一句话便是:“龙首说我家中只归罪我一人,当真?”

陈冲微微颔首,又说道:“除此之外,还需抄没府中家财,自尔三代不得取仕。”

话音一落,两个年轻人悲戚顿转窘迫,欲言又止,最后低首不敢直视陈冲。  董承回首看了两个儿子一眼,对陈冲说:“也好,他们两人性格软弱,都与我一般,躬耕尚可自强,做官却是无才了。”

说罢,他从腰间取出一把短刀,闭目抬首,露出满是皱褶的脖颈。持刀的双手颤抖片刻,但最后终究稳住了。忽然,董承对着喉头奋力一刺,刀刃轻快地切过肌肤后,鲜血顿时汨汨而出。到最后血流干了,董承没有将刀拔出,而是像昏倒一般,俯身瘫倒在案上。  陈冲见董承死得如此干脆利落,心中不免生出感叹。一名兵士想上前割头,被他挥手阻止了,他说:“我亲眼所见,就不必毁人尸体了。”

董承已死,陈冲又准备去往伏完府上,不料刚行到半路,伏完的幼子伏典就赶在半路,为陈冲送来两盒漆函,陈冲打开一看,刺鼻的血腥味扑面而来,原来里面装的正是太尉伏完与司隶校尉伏德的头颅。陈冲看过之后,问两人是怎么死的,伏典泣声答说,两人是上吊而死,死后再切的头。  陈冲闻言叹息,他看着泣泪不止的伏典,不禁心想:“死者永远地结束了痛苦,活者却还要承担痛苦继续生活,自己只杀这几人,到底是对活人的宽恕,还是惩罚呢?”

他这般想着,将漆函还给伏典,继而调转马头,改往华阳街走去。  再次步入杨彪府上时,进门便看见一湖灰黄的湖水。陈冲难免记起那夜遇刺的场景,黑暗的尖啸、冰冷的雪水、刺骨的疼痛,自己一度以为十死无生,但终究还是活了下来。而今在白日里看,此处也不过是寻常,只是当日杨柳已都落叶,眼下又吐出点点新绿。而当日陪伴自己的田昭等人,多已成了无头的尸骨。  于当夜相同,周遭的牖户此时也都开着,不过自然不会有刺客,这都是士卒们刚刚搜查过的缘故。  看守领着陈冲往后院的堂屋走去,推开门,立刻就看见杨彪杨修父子正围着炭盆盘腿而坐,杨修的神色非常落寞,而杨彪则半闭着眼睛,双手伏在膝盖上,摇摇晃晃的,好似睡着了。  看守见状,大声咳嗽了一声。杨修抖了一抖,不敢抬头,而杨彪听到了,则骤然半跪而起,习惯性地伸手去摸桌案。当然,前面只有炭盆而已。  炭盆的火快熄了,只有些许余热。杨彪骤然被烫了一下,很快感觉浑身发冷。他缓缓重新坐下,转首望见了陈冲,眼神中并为因此产生波澜,而是用略带沙哑的嗓音说道:“庭坚终于来了。”

杨彪如此称呼,是因他与蔡邕本乃世交,也曾在中平年间,与蔡邕一齐营救陈冲出狱。  陈冲没有立刻应声,而是就近坐下,打量他片刻后,与杨彪说道:“文先公是有话要说?”

杨彪眯着眼,慢慢笑道:“我知道庭坚一定有话要问,也知道庭坚不是曹节那种辱节之徒,所以一直等到现在。”

曹节正是迎奉先帝登基,策划党锢的元谋之一,杨彪在此时提起,让陈冲觉得分外刺耳。  陈冲不由哂笑道:“那文先公的意思,无论是昔日谋划还是今日赴死,都是为君守节、全心为公?”

杨彪显然心情极为平静,并不因讥讽而恼怒,他只说道:“庭坚不必如此,自古论事无完人,人活着就一定会犯错。今日我为陛下死,死则死耳,又何必多说呢?”

陈冲闻声默然,注视杨彪片刻后,仍旧问道:“但我却不知,我待文先公一家不薄,文先公何以如此待我?”

杨彪笑了笑,他显然早料到陈冲会如此发问,他说:“那我心中也有一问,欲问庭坚。庭坚久掌朝政,是欲学霍光呢,还是欲效刘歆呢?”

此句来得非常突兀,所指也不寻常,毕竟霍光是权臣、刘歆是反臣,且下场皆难言善。陈冲闻之不免色变,而杨彪毫不在乎,继而说道:“庭坚若学霍光,当除刘备,欲效刘歆,当弑天子。为何皆不为耶?”

陈冲不料杨彪突出此言,一下怔住了,沉默良久后,又缓缓答道:“皆非我所愿,为何要为?”

杨彪问:“敢问庭坚何愿?”

这句也问得太大,陈冲不明白用意,但也明白,杨彪是想在临死前说些推心置腹的话。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陈冲这么想到,便尽量如实答说:“于我而言,尽为善,勿为恶,但求于己,无愧于心,如此而已。”

杨修看了陈冲一眼,露出果然如此的神情,他长叹道:“庭坚是纯质取义之人啊!  杨彪说:“人生在世,譬如朝露。来日苦短,去日苦多。这九州万姓里,有人能令自己病死床榻,已属不易;若能为子女谋得一二后路,那就称得上人生有为;再能辅佐君王,留下些许功绩,便能流传青史。再多,便不可得了。”

他在此处微顿,正视陈冲说道:“孟子尚言,鱼与熊掌不可得兼,故而舍生取义,这是在说生者必然不义的道理。故而治政不可不义,也不可全然守义,这便是中庸之道,也唤作和光同尘。庭坚不守此道,执政过严,国家早晚会生乱的!”

陈冲听罢,面色已恢复如常,他挺身站立,缓缓对杨彪说道:“原来文先公是以为,我不能成事,所以才投了陛下。”

杨彪笑了起来,他最后说:“我不过是夏日流萤,和你说些老人的心得罢了。”

“庭坚,你如此下去,将来必定负尽深恩,死生师友。到那时,空有百世之名,又有何用呢?”

说罢,他从腰间取出一袋酒,勉强将其饮入口中,又把酒袋递给独子,杨修瑟瑟接过,终究将剩下的毒酒一口饮尽。  死亡来临时,杨彪伏地颤抖,痛苦地“噫!”

了一声后,便没了声息。苍头们见此情形,纷纷发出绝望的哭嚎声。  明明哭声喧嚣,陈冲心中却只感到一片空寂,陈冲最后回顾了一眼此处,不再停留,大踏步朝府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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