岘山之会后,孙策并不急于离开,而是先至黎丘大营中稍待,等周瑜率水师前来会合后,两人才一齐乘船顺流至云梦泽,而后到进驻安陆城中。
夺下江夏后,安陆便是吴军荆州之地的北大门,与西人占领的随县毗邻。孙策至此,既有整备安陆防务的考量,也有观察西军强弱的意思。 说起来,孙策今年三十有三,是如今天下群雄中最年轻的一位。如曹操这般已是五十知天命的年纪,刘范年轻些,也早是不惑,像孙策这般才进入而立之年就已身经百战的,真是舍他之外,绝无仅有。故而天下皆以其为不世才,即使是如陈冲常言孙策不是,私下也未尝不因其决裂而痛心。三吴子弟也因而有言说:“梧桐生江左,凤凰睐孙郎。”孙策抵达安陆后,并不急于亮明自己身份。他先是与鲁肃微服视察城民治安,发觉城中秩序井然,百姓安堵如故,又去探看城外大营,见士兵哨岗如常,整容警戒,不由十分欢喜,对鲁肃笑道:“我记得这是陆伯言的治下吧,想不到诗书传家的子弟,也能有几分武人风范。我小瞧了他啊!”
然后回到水师,让随从先行入城做准备。请陆议着深衣仪服,坐轺车出城,用卿大夫见诸侯之礼,前来参拜孙策。 这几年,孙策令鲁肃、刘晔仿照周礼另立官制,虽然名义上没有大改大汉几百年的郡县制度,但内在已经产生了巨大变化。其中最重要的便是不再设置地方郡兵,原有郡兵被划分为诸部曲,孙策再以扬州牧名义授予部将,允诺其世领世袭。如此一来,州府诸将都不再是国家臣子,而转为由孙策分封的诸侯。而为了确立君臣义理,孙策也围绕礼仪上大做文章,故而在江汉平原上出现了这一幕复古的诸侯会遇之礼。 不过话说回来,陆议家族世居吴郡,累出英才,门第远高于富春孙氏,数十年来苦心经营,已与顾氏、朱氏、张氏并称为江东四姓,与地方诸侯实无分别。就连袁术在淮南时,也对陆议颇为倚重,一度动了与其结亲的念头呢! 只是早年孙策受袁术之命,与陆氏族长庐江太守陆康战于巢城,孙策围城数月,最终枭首陆康,传首州郡,又使陆氏宗族百余人,遭饥逢厄,死者堪半。所以孙陆两家算得上是有血仇了。但孙策并不以此为意,依旧征召陆议等陆氏晚辈入府,并委以重任。此时来安陆,他当日也就在陆议府上住下,欢宴终日。他让陆家亲族都出来拜见,各有颁赏。 当时陆康嫡孙陆绩在下首作陪,陆议特意指着陆绩对孙策说:“这是我家的未来主人,学问深厚,可谓人中龙凤,不输龙首当年。”
孙策不由得打量陆绩,见他细眼长眉,面如冠玉,身材虽不高大,却自有一股淳淳之风,极为平易近人。孙策便故意问道:“如今四海未平,须用武治平之,你以为当如何用武?”
陆议闻之一惊,他知陆绩不善武略,正琢磨该如何圆场。不料陆绩毫不怯场,大声说道:“主公何出此言?当年管夷吾相齐桓公,九合诸候,一匡天下,并不用什么兵车。夫子也说:‘远人不服,则修文德以来之。’,今主公只谈尚武,却不说道德怀取之术,我虽元服未久,也窃所未安。”
孙策一笑了之。
当晚孙策就在陆府中住下了。陆议为官节俭,府中房屋逼仄,寒衾近旧,但孙策却不以为意,和周瑜同榻夜谈,他笑说:“我不喜得了三郡之地,而喜我得了士人之心啊。”第二天,孙策用过早膳后,打算领数人北上,观看随县虚实。鲁肃不满此举,当即劝谏:“明府太过孟浪!夫君人者不重则不威,这个道理需要我多说吗?古有白龙化鱼,为渔夫豫且所困,白帝成蛇入林,遂遭刘季所杀。明府轻出微行,迟早会酿成大祸!”
孙策叹说:“子敬所言甚是。可我身为国君,文武诸事,须得常思。然而端坐众人枯室之中,常觉悒悒无计,唯有奔快马如龙,拓弓弦作霹雳,方觉灵飞无穷啊!”
他既如此说,鲁肃也无言阻拦了。
当日,孙策策马至随县,自称是荆南赵氏子弟,将北投中原。他手中既有名牒,士卒并不相疑,当即放他入城,孙策入城后,打探城主杜畿施政,得知他正下乡劝农,府中县吏也半有随行。他又听说杜畿施政极重细节,上至采桑、放牛、喂马,下逮养鸡鸭犬豕,皆定有章程。 孙策对此非常感慨,他在出城后,对随从说道:“世叔以此人守南阳,刘范恐难得计!”等回到安陆,又招来陆议说:“君在安陆,杜畿在南阳,可谓棋逢对手,又俱为国家后起之秀,可不要落入下风哟!”
安陆一行到此结束,孙策便率众再次向东,经过汉水与大江交汇处,也就是夏口。孙策见此处有一山绵亘蜿蜒,形如伏蛇,便临时起意,命鲁肃在此处筑城。而后缓回西陵,此地曾由黄祖驻守数载,屡次阻挡孙策大军西进,如今孙策既平江夏,便以此为临时首府,经略荆楚,直至民心归附。 不过令他未料到的是,刚一回府,留守的张昭便来报,说朝廷已派了两拨使者前来求见,第一拨使者抵达时,正好与北上的孙策错过,待在西陵的时间,算来也近有二旬了。 因与刘范盟约初定的缘故,孙策起初并无意相见。但张昭劝说道:“自古行事首重名份。明公纵使决意与朝廷为敌,但与龙首的情分尚未断绝,不见未免太过绝情。况且,为收服人心考虑,还当见上一面,也好在中原士子面前,扬明公英武之名。”
孙策笑了笑说:“子布言过其实了!”
不过他还是听从了张昭的意见,挥手道:“那就让他们都进来吧!”
进入孙策府中的有两人,且都很年轻,分别是诸葛孔明与邓伯苗。孔明是陈冲在关中时先派来调和吴楚的,但中途形势突变,陈冲不及召回,只好在抵达樊城后,又派遣邓芝出使,希望能使孙策回心转意。 但两人与孙策初次照面,皆吃了一惊。此时孙策披一身绛色明光铠甲,头戴赤赭布巾,手持一把三尺长的含霜利剑,正对镜缓缓擦拭剑锋。而堂下两旁站有十余名全副武装的甲士,全都持刀而立,堂内一时刀光剑影,可谓杀气腾腾。但两人都修养深厚,仅仅是吓了一跳后,又很快恢复到平静神态。 孙策见状,心中暗自赞叹,等两人报上姓名身份后,他开门见山地问道:“陈使君有何言语于我?”
孔明先到,故而他先踱步上前道:“老师派我来,本是想与君侯联络旧情,重申社稷大义,行归汉之故事,成窦周公(窦融)之美谈。”
孔明在此处顿了顿,就当他人以为他将曲言求好的时候,不料接下来他竟说出一堆令人心惊胆颤的话:“可观君侯今日架势,是欲修干戈为羽翼,以背恩成翱翔,亮已无言奉劝。此次求见,不过是欲一见君侯风采,将来战场相见,也不致于有眼无珠放过君侯。”
两旁甲士见孔明如此挑衅君上,顿时蠢蠢欲动,作势便要将他拿下,然而立刻就被孙策喝止。 孙策本意是借刀兵立威,不料反被孔明挑衅,但他看孔明如此年轻,又想起自己当年,一时竟被激生出几分欣赏来。故而放下手中剑锋,笑问道:“我记得你是子瑜的胞弟,子瑜在我府中颇受重用,将来战场相见,你也不念兄弟之情吗?”
孔明本可以巧言回避,但他深思之后,仍铿锵答说:“若兄长义无二心,生死不易,我又岂敢让兄长专美于前?”
孙策闻言,不由畅怀大笑说:“真是不怕死的小子。”
而后又转首看向邓伯苗,问说:“那龙首遣君此来,又有何言语?”
邓芝答说:“我受老师之命到此,不过是为君侯说两件事。”
“哪两件事?”
“第一件事,是告诫君侯,蜀王大伪似真,叵信难交,望君侯思之慎之。”
孙策“喔”了一声,并不以为意,又问道:“那第二件事又是什么?”
“望君侯放开湘关,使刘虎、韩晞二将率众北返。”
孙策听了,仔细观察伯苗,看他不似戏言,便诘问道:“使者莫非不通战局,竟出此言?这两人麾下兵士不少,我此时不将其屠于湘南,又为何要放回沔北?莫非以后要他们再来攻我不成?”
邓芝自若回道:“荆南郡卒皆是荆楚人士,宗亲家小多已在君侯之手,如今不四散归乡反愿北归朝廷,可知其志坚定,若转战湘桂山野,君侯定不可卒平,便是功成,不知死伤几何?靡费几何?”
这番话令孙策沉默良久,终究承诺道:“看在世叔情份上,此事我应允了。”
如此一来,两人出使的使命都已完成,便与孙策行礼辞行。临行前,孔明忽然问道:“敢问君侯,君侯若从朝廷,天下大势已定,必可享百世富贵,扬千载美名,何故偏执于一时霸业?”
话音刚落,孙策炯炯注视孔明,断然答道:“成败尚未有定,又何必多言?况且,朝闻道,夕死可矣。与天下英杰争锋,虽死何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