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陈冲回到长安时,又到了一个新的秋天。晴川白云下面,渭水南岸的秦岭群山沿着河川的方向起伏分布,山间谷地平缓,绕着山头蜿蜒连接。行马于其间,头顶的天空湛蓝无垠,白云几乎就在山头游走。谷间没有一丝风,空气中却能在杳杳间感觉到水汽蒸腾,使得马上的骑者有似乎回到北海边的感觉。
陈冲一行十余人,就是这样骑行在谷间坡地上。天气出人意料的好,人们把帽子都摘了,只穿一身紧领窄袖的猎装。他们大多只带了腰间的短刀,马背上插着弓袋和一壶箭。说是来打猎,但即便只是缓行在这样的秋色之中,也觉得甚是惬意。 此时与陈冲并列同行的,当然是刘备、关羽、牵招、陈群、钟繇五人。返回并州后,刘备很快又同陈冲南下长安,所为的便是商议东征之事。休整了差不多两年,国家粮秣兵甲也已补充精足,而东面的伪朝仍未缓过气来,正是用兵征讨的大好时机。只是与陈冲在府中面谈时,刘备总觉得府中逼仄丧气,这就以打猎宽心为由,约了陈冲出城,边走边谈。 而除了他们之外,身后还跟着魏延、孔明、庞统、贾逵、邓芝、孟达、虞翻、石韬、杨阜等人。他们虽然官职参差,入朝的时间也有长有短,但都是陈冲刘备看好的后辈,所以有重要议事时也让他们一同参与,将来让他们再往高位任职时,也能更好地处政理事。 除此之外,刘燮也跟随在人群中,此时他已经十六岁了,已经长成了一名风度翩翩、谈吐雅致的青年,但比较庞统等自幼习文的儒士,他还受了父母的影响,多了一些刚健,故而给人一种文武兼备、而武略胜文的感觉。 说起来,在刘备来之前,法正已经先写了一份征东的草案,只是他还要负责霸府中的事务,就没有随行。故而此次刘备与陈冲讨论的,就是这份计划。 草案中写道,根据近两年采集的情报,白登之战后,东朝虽然仍有余力征兵扩军,但损失的武器甲胄却难以补齐,据闻说,如今东朝在操练时,以荆杆习刺,空弦练射,希冀以这种方式来节省军用,其武库空虚,可见一斑。 以法正的意思,如今北疆已靖,再无后顾之忧,可以改变以前自河南出兵的计策略,而从北面入境。虽然最重要的居庸关仍在东人手中,但西人也掌握了不少次要山径,大可以自此入手。 故而他打算再起全国五府二十万之兵,分为四路,同时自滏口、井口、飞狐口、五阮关攻入河北境内。一面围攻元氏、襄国、邯郸等重镇,一面就地迁移乡民回国,逼迫东军与己决战。只要有一路能取得胜利,在东人已人心惶惶的情况下,只要示之以宽,想必其余郡县也将纷纷投降。总体而言,是一个毕其功于一役,靖匪患与数月的大计划。 刘备欣赏此计划的激进,所以勒马于渭水之滨,对陈冲说道:“国家分裂已久,合该速战速决,也好还九州生灵一个太平天下。”陈冲没有即刻回答,反而问一旁的牵招说:“子经,两年前你是去过河北的,你怎么看?”
陈冲所说的,乃是二次平城之役时故事。当时牵招在河北聚众,于两月间聚众数万,声势颇为浩大,一度攻占了东人首府信都,一时间河北人心惶惶,都以为曹操覆灭在即。不料曹操在此危局中,竟不慌不忙,在居庸关休整了足足一月,这才率兵南返。河北大众见曹操虽然折损不少,但军容严整,士气旺盛,顿时安下心来,不再参与牵招的军势。牵招见周遭人心不附,城中又多有内间。故而不敢守信都,只好出城与曹操勉力打了一仗,前锋稍有遇挫,众人便打马南逃,做鸟兽散,等牵招返回河南时,身边跟随的仅有三千余人。 牵招稍作沉思,答说道:“曹孟德狡诈多智,虽然兵力大损,但还是有些许精锐在的,不可以等闲视之。孝直的计划虽好,但有点过于弄奇了,这点我有些忧虑。”
刘备闻言,向左手轻挥马鞭,笑道:“这是什么话?自古以来,用兵哪有不险的?白起这等佳人,对赵括这等蠢物,也颇有几分波折哩!”
陈冲知道刘备急功近利的老毛病又犯了,缓缓说道:“那王翦领六十万虎狼之师,攻残楚屡败之众,尤耗时三年,方建全功。莫非他是无能庸将吗?还是曹操不若项燕?”
刘备听出陈冲持反对意见,脸上浮现出无奈的笑,问道:“那以庭坚之见,孝直这份谋划如何?”
陈冲缓缓斟酌说:“奇险胜绝古今,耀武有余,但难以获利。此策之要心就在于逼敌出城,但这谈何容易?我军翻山而战,粮秣转运困难,一旦东军坚壁清野,铁了心固守不出,怎能长久?而且又兵分四路,如何响应?一旦不能克城,顿兵城下,再被曹操断去归路,攻其一路,可谓天时地利人和俱失,反而会再酿成炎兴七年的祸事。”
说到这,他又强调道:“古之善用兵者,如吴起之征南,司马错之平蜀,行动质朴,无惊艳之表,而收实效之利。”
刘备低头沉吟,渐渐露出被说服的神情,转首对身后众人说道:“那庭坚的意思,还是让我从河南出兵啊!你们怎么看?”
庞统笑道:“老师说的是稳妥意见,可能进展慢了些,但也不至于出错。不过我还是更喜欢孝直的计策。”
魏延也很赞成,他接道:“一战灭国,岂非人生快事?青史记之,也足以流芳后世。”
孟达则品出几分刘备的心思,低首说:“孝直是我好友,按理我应帮他才是。可龙首才智卓绝,是常人所不能及的,以国事为重,我以为还是走河南为好。”
诸葛亮等他们说完,才最后答道:“老师的意思,与范雎说秦昭襄王一般,所谓夺一地则得一地,夺一城则得一城,通过步步蚕食,渐入佳境,而将东贼全盘压垮。到那时,急的就是东贼,我军以逸待劳,以众凌寡,胜算总也有八九成。”
待他说完,刘备细细品咂了一番,原本心中的几分犹豫也都尽去了,不由击节叹道:“孔明说得极好,后辈众能有你这等人物,我也就不必担忧身后事了。”
转而又对一边聆听的刘燮教导说:“你过几个月到仲父手下做事了,多跟诸葛从事亲近亲近,我看他德均材并,似子产夷吾,你要见贤思齐啊!”
刘燮摆手笑道:“阿父,我在叔父府中已待了八年,哪能不知孔明兄这条江汉卧龙呢?”
话音未落,他又把话题带回到方才的议论,缓缓说道:“叔父的谋划自然妥当,只是少了几分王者气象。若能一战平定河北,自然有慑服人心之效。到时候平定四州,降伏南臣,不就容易得多了吗?”
此言一出,众人不由吃了一惊。毕竟刘燮这话,已全然不是臣子之言,而是自比为潜龙皇储。其余人一时噤声,而刘备当即批评道:“做人做事,怎能将自己看得如此之高?便是胸怀凌云之志,时运未至,也当屈身守份,怀有沟壑。否则,喜怒为人所察,必教小人玩弄于股掌!”
刘燮面上颇不以为然,但也不好拂了刘备面子,勉强躬身说了个“诺”字,陈冲见场面有些尴尬,便策马到两人之间,对刘燮笑道:“阿鉴,你说得不无道理。但须知人因事异,如果南面的那几人是张步、秦丰【1】那样的庸才,倒也不错。可惜,刘景升自矜,孙伯符寡恩,刘伯玉图乱,都不是会轻易垂首的人物。”
因早年经历缘故,陈冲与刘表、孙策、刘范这三人都有或深或浅的交往,刘燮自然不会质疑他的判断。但此时既然提起,他又好奇问道:“那以叔父之见,这三人谁是大患?”
陈冲细想了一下,答道:“刘表名望最高,年岁最长,善拢人心,可惜军事不明,又处四战之地,其害最小;而孙策武略有乃父之风,不逊曹操,又有识人用人之明智,故而能制霸一方,只是他为人操切,好弄险履奇,倒也不难对付;唯有刘范,上次入寇关中,险成大患,南返以后,除去击退刘表,深耕南中外,数年未有大战,不知其所谋,真如沉渊难测。”
刘燮闻言一愣,显然是很少听到陈冲做出这样的评价。在他看来,江表的孙策显然比刘范有为得多,故而面容上显出一种不太认可又不知从何反驳的疑惑。陈冲见状,不由在心中暗笑道:阿鉴到底还是个孩子啊! 他伸手拍着刘燮肩膀说:“阿鉴,你要记得,才华韬略固然可贵,但人力有时而穷,能够克己持重,淡然于绝境,才是最难得的。你眼下还年轻,自然不懂,不妨平日多跟着圆觉寺的僧人抄抄佛经,也能修身养性呢。”
【1】张步、秦丰:两人皆是新末之季起兵的草莽,张步割据齐国,秦丰称王南郡,但皆无经营才具,旋起旋灭。张步兵败投降耿弇,复叛被杀,秦丰受困黎丘,破城后夷灭三族,实在难称雄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