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为了那些丛樹,温凝骂钱老板没有一千遍也有八百遍。 一开始寻借口说什么“石荧”与“丛樹”混在一起,要分开须得十天半个月,耽误发货的时间。待她真付了八千两,他又说寻人彻夜将两味药分开了,最终发过来的,石荧是石荧,丛樹是丛樹,清清白白。 “无奸不商,我就说,此人定是故意的。”
当时段如霜看着满仓库的药材,如是说。 这件事一直瞒着何鸾,但段如霜是清楚的,所以,温凝无论如何都想不到,缺药竟会缺到“丛樹”头上。 段如霜不知此事吗?没有向朝廷禀明她们有半个仓库的丛樹吗? 还有那钱老板呢?她向他买了那么多丛樹,他也不向朝廷禀报吗?! 远在岭南的温凝自然不会知晓,京中将疫症相关的消息瞒得严严实实。段如霜早在官府搜收药材的第一时间,便打开药坊仓库的门,将其中药材尽数上缴了。 但温凝囤放石荧和丛樹的仓库另在它处,她又不知温凝花大价钱购置那些药材到底是做什么用的,因此并未擅自上报。 而那位钱老板,一心认为温凝是裴世子的姘头,此次疫症又是裴世子一力管制,在没弄清其中是否有何猫腻的前提下,他哪敢多吭一声? 房外那小姑娘嫌弃温凝是真嫌弃,尤其在与她吵了一架之后。 可一听温凝说她有丛樹,即便怀疑也片刻不敢耽误,马上寻人传话去了。 没过一会儿,安静了半月余的官驿,终于有了人声。 温凝一听到马匹声便跑去门边。 刚刚那一会儿功夫,她已经换了身衣服,还特地去净了个面,重新梳了发髻。 她以为她终于能从这厢房里出去了,却不想门口的人影,也只到门口而已。 门并未被打开。 “裴宥?”
温凝望着投在房门上的影子,不知为何,喉间有些哽咽。 那影子未有动作,沉静片刻,熟悉的声音传进房内:“温凝,此事并非儿戏,你当真有‘丛樹’?”
还是他惯常的语气,清清淡淡,不带情绪。 温凝压下心头那股酸胀:“真的有,我没有骗你。你快些给京中传话,段如霜知道我的仓库所在,你们真的缺丛樹吗?缺多少?我那里……我那里还挺多的,应该够用了。”
她那里岂止是挺多,钱老板大约是好几年的存货一并发给她了,比她原本要囤的石荧还要多。 “你为何囤积丛樹?”
“不是故意囤积的,那时购置石荧,那钱老板硬卖给我的。”
裴宥沉默。 “裴宥,你放我出去我们再说?”
温凝紧贴着门框,轻轻拍了下门,“裴宥,我想出去。”
又是一阵沉默。 “裴宥你放我出去。”
温凝软着嗓音道,“我出去一定配合你们,不给你们添乱,也不叫他们知晓我的身份,不给你惹麻烦,好不好?”
裴宥并不应答。 良久,他才淡声道:“温凝,你乖一些,待回京……” 他顿了顿:“我给你和离书。”
“谁要你的和离书?!”
温凝一下子怒了,“你开门!那夜我同你说了好多话你都没听见,我有话与你说,你让我出去!”
裴宥的影子动了动,却是明显的后退了两步。 “裴宥你是要气死我吗?!”
温凝急红了眼,“待‘丛樹’运来,便安全无虞了!你先放我出去,我好歹能帮上一些忙!”
门外的影子微一滞顿。 原来她都懂。 此时正是正午,外头阳光猛烈,衬得这一隅厢房的廊前格外阴凉。 裴宥一袭青白色的长衫,木质的发冠显得他整个人更为沉稳。来西南半月余,他又清减一些,身姿看来尤为欣长。 此刻他离了房门三四步之遥,轻垂下眉眼,阒黑的眼底难得有些温和的颜色。 “裴宥?”
温凝仍在拍门,“裴宥你给我开门!”
裴宥抬眸,扫了一眼印在门框上那细小的掌印,袖间的食指动了动,却最终只是握成拳。 不再多看一眼,亦不多言语,转身便走。 “裴宥你这个王八蛋!你给我等着!”
温凝的怒喝紧随而来。 裴宥步子更快,眉眼亦垂得更低,只是紧抿的唇角到底松弛下来。 而待他走出官驿,再抬眼时,暗沉了半月的眸子重新有了锐利的光。 原以为会是一场困战,不想转机就在眼前。 他取出袖中鹰哨,很快,哨声响在无人的偏僻街头。 谢家军他信不过,京城那群人,更是一个都不值得信任。 - 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岭南缺粮短药,眼看就要成那在温水里再待不住的青蛙,表面的“秩序”都再维系不住。 朝廷的粮食迟迟未能运到,紧缺的“丛樹”也久久未能搜集到,若不是朝中派来的官员一个都未离去,甚至备受器重的裴世子一直在梧西一线,百姓们早就按捺不住。 可一夕之间,各大城池陆续收到粮食,虽不多,却足够半月口粮。 而七日之后,大批“丛樹”仿佛从天而降。 岭南十三城,甚至略有外溢的益州,都收到足量的药材。 这可比粮食的到来还叫人意外和惊喜! 一时间岭南遍布“裴世子”相关的传言。 这样不可思议的事情,没有人知道他究竟如何做到的,只差点要将他传成天上的仙人,是专程下凡来解救众生的。 “依我看,世子爷本就是天人之姿,真是天上的神仙转世也说不定!”
温凝非常直观地感受到了外面局势的好转。 因为她的房门外,不再只有送膳时才有人,而是从早到晚都有人守着。甚至看守她的还不止一个人,一左一右地来了两个姑娘。 虽一日三餐仍然轻简,花样不多,但送餐人的态度截然不同。 从前都是沉着脸进沉着脸出,看她跟看犯人似的,绝不轻易搭理她。而这几日,送餐人的表情明显轻快很多,也无需她去搭讪,两个姑娘在外头自己就聊得开开心心。 “可不是,不是神仙何处变来那么多粮食和药材?”
另一姑娘的声音里满是景仰,转而啐了一口,“可不像里头这个,长得人模人样的,净干些偷鸡摸狗赚取不义之财的事儿!”
喂!为何好端端地说到她头上来了? 而且她怎么了?她怎么偷鸡摸狗赚取不义之财了? 梧西第一车救命的药材就是她送来的好吗?!那从天而降的“丛樹”也是她人美心善走了狗屎运正好囤到的好吗?! 要是她舍不得那八千两银子,岭南还能有今天吗?! 温凝愤愤地将筷子拍到桌上。 此前与她“吵架”的那小姑娘,当日就不见了踪影,换了新的人来,自然不知那“丛樹”本就是从她这处来的。 于是她又变成了“命都不要妄图靠高价药材在梧西发国难财”的小药商。 王八蛋。 “裴宥呢?!”
温凝无比熟稔地过去拍门,“叫裴宥来见我!”
她现在甚至已经掌握如何将门拍得更响,而自己的手不那么疼的技巧。 “叫那个混蛋来见我!”
温凝早就不要形象了,总归她就是个没什么节操的小药商,“狗官!王八蛋!叫他有本事就永远别来见我!”
从她告知他京城有“丛樹”至今,又过了半月余。 若他人力充足,没有受到阻碍,“丛樹”应该已经由京城运至岭南各城,梧西自不用多说。 “丛樹”一旦运到,疫症就可得到控制。她也从两个小姑娘的谈话中得知城中的粮食已得到解决,虽不知前些日子的粮食裴宥哪里寻来的,可朝廷的救济粮也即将入城。 局势肉眼可见地好转,她却仍旧被关在这里。 他不放她出去,亦不来见她,就仿佛她真的只是一个等待他办完正事就将她带回京城问审的“小药商”。 “你就好生待在里头吧!”
外头一姑娘应她,“就没见过比你命更好的犯人了,还不知足?”
“就是!也就我们裴世子心怀仁善,念在你好歹带了一车药材入城,才没将你押在衙门水牢,还好吃好喝地伺候着。你再骂,小心我们告上去,扣你一个侮辱朝廷命官的罪名,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温凝真要被气死了。 后面几日,她不再提裴宥,转而说要见温阑与何鸾,仍旧遭到了拒绝。 “这小药商还下过不少功夫呀,居然知道温大人和何医女。”
两个姑娘心情越来越好,时不时在外聊天。 温凝躺在床上扶住额头。 她真的…… 服了。 温凝最终得到自由的时候,已经在这仿若与世隔绝的厢房中待了一个半月。 她亲眼看着傍晚洒入房中的阳光越来越长,外头天黑的时辰越来越晚,来时仿佛荒无人烟的官驿附近逐渐有了人声,甚至隐隐开始变得热闹。 她的三餐也渐渐丰富,甚至有一日,送来一盘糕点。 那是一个下午。 时日已经从仲夏转至盛夏,房间里闷得很。 那日两个小姑娘抬进来一份冰鉴,里面盛满了各式西南特色的水果,送来时又叨叨了几句她命好,就没见过哪个犯人有这种待遇的。 温凝已经懒得与她们搭讪了,也懒得管她们说什么,用绣花针狠狠戳穿了刚刚才绣好的小人脑袋。 中午时进来两个面生的男子,将封了一月余的窗拆开了。 阳光洒入,新鲜的空气挟带着整条街的生气一并涌入寂静了那许久的厢房。 到了下午,就有车马停在官驿门口。 百姓们似乎都知道来的是谁。 偏僻的街道前所未有的热闹,只恨不能夹道相迎。 温凝并没有往下张望,反而关上了好不容易打开的窗。 热闹的人声从街道蔓延到官驿内,一直在上到二楼时,才渐渐安静下来。 她听着不疾不徐的脚步声靠近,外头的两个姑娘惊喜地喊着“见过大人”,随即厢房的门被推开。 几乎没有任何犹豫的,温凝操起手边的茶盏就往门口砸过去。 来人却是飞快的一个躲闪,砰—— 正正砸在了紧随其后的温阑额上。 (本文首发潇湘书院,请到潇湘书院追看更新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