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凝:“……” “媳妇儿”这词,未免用得有些豪放…… 她略尴尬地瞥裴宥一眼。 他倒是没什么反应,只在跨过门槛前,顿住脚步,微微侧首:“刚刚在岳父大人面前的表现,夫人可还满意?”
自然是……还不错的。 咳。 “现在该轮到夫人了。”
裴宥黑眸湛湛,朝温凝伸出手。 温凝扬起眉尖。 来而不往非礼也。 想到刚刚离开温府时,温庭春满脸欣慰又愉悦的表情,她决定暂且放下她对裴宥的诸多成见。 她轻轻抬手,便将五指放在他掌中。 好在这庄园里头的人,要内敛得多,见着他们虽是也极为欣喜,可大多只是作揖,对裴宥喊一声“大公子”,再对温凝喊一声“夫人”。 裴宥只简单点头示意,温凝便安静地跟在他后头。 可眼睛还是忍不住四下打量。 这地方说庄园不像庄园,随处可见捧卷读书的人,说书院又不像书院,这里有男有女,有大有小,除了读书人,还能见到织布绣花的女子,和嬉戏打闹的孩童。 徒白好像也对这里极为熟络。 身为裴宥的贴身暗卫,他向来是沉默寡言,影子般的存在。 可他一进了这院子,便跟鱼儿入了江河,鸟儿飞上天空一样,整个人都活跃起来,显露出他这个年龄该有的少年气,纷纷与人击拳握掌,十分亲昵。 裴宥显然不是带她来见王氏夫妇。 那这是什么地方? 心中有许多疑问,却不便开口询问,温凝只亦步亦趋地跟在裴宥身侧,由着一名仆人一路将他们引到庄子最深处。 院落凉爽又清净,七月了,还开着杜鹃花,屋子是京中少见的障子门,看起来娴雅端庄。 温凝犹自打量,突见裴宥盈盈一个大礼:“学生携妻温氏,前来拜见老师。”
温凝一惊,来不及多想,当即跟着伏身行了个大礼:“妾裴温氏,见过老师。”
- 裴宥居然还有个老师。 温凝早知道王氏夫妇为了裴宥的学业由岭南迁居京城,可她一直以为,就是入了京城的学堂,跟着学堂里的夫子一道做学问而已。 没想到是正儿八经拜了老师。 且是位看来声名赫奕,德高望重的老师。 是何时拜的师? 一来京城就拜的吗? 为何从前都不曾听他提及过? 温凝心中想法不断,面上却是沉静乖巧地跪坐在蒲团上,听二人闲聊。 “学生本打算昨日便带着阿凝前来看望老师,工部临时有事,便拖延到了今日,令老师久等了。”
老者朗声一笑:“你惦记着来拜见老夫,吾心甚慰,早一日晚一日又有何区别?”
“老师对学生犹如再生父母,娶得新妇理应早些请老师过目。”
裴宥声色清润,与往日没什么不同,却又有很大不同。 温凝悄然看他一眼,又看座上人一眼。 发须皆白,看来很是有些年岁,一眼望去,颇有些仙风道骨。 裴宥对他的清润恭谦,由面到心。 看来是真心尊敬这位老师。 老者听到裴宥的话,欣然大笑:“能得学生如恕之,老夫之幸啊。”
有侍者端了茶上来,温凝想到进门前与裴宥达成的一致,忙上前去,温温柔柔地奉了杯茶:“老师请用茶。”
老者笑吟吟地接过去,赞赏道:“有妇如此,恕之当珍之重之。”
“阿凝乃学生寤寐求之,学生自当视同拱璧。”
说得真好听…… 比她还会演。 温凝坐回去的时候,默默乜他一眼。 裴宥没看见似的,正襟危坐,娴雅端方得很。 温凝收回眼神,继续做眼观鼻鼻观心的木桩子。 只是那两人聊着聊着,老者突然道:“此番你在江宁亲自督建了五间学堂,令江南其余七府不敢再怠慢,短短两月,已有二十间学堂启用,民间一片拍手叫好。但听闻此事累及两江总督,朝中是否有人找你麻烦?”
这是论到朝事了,她不宜再听。 温凝当即柔声对身侧人道:“夫君,阿凝刚刚来时瞧见庄子清雅秀致,想要出去逛逛,可以吗?”
她自认这话说得极为妥帖,时机也是极懂事,裴宥的眼皮却肉眼可见地跳了跳。 接着黑眸一瞬不瞬地盯着她。 说得……不对吗? 温凝眨眨眼,裴宥已然垂眸颔首:“去罢。”
温凝大松一口气。 从屋子里出来,温凝本是想去找徒白,毕竟她对着庄子好奇得很,可以找徒白问一问。 哪知绕了一圈都没找到他的人。 她只得没什么目的地闲逛。 越逛便越发地好奇。 除了读书的男子,绣花的女子,她竟然还见到有农夫耕种,甚至有几个江湖打扮的持剑者。 这些形形色色的人凑在一起,意外的和谐又安宁,衬得这地方跟世外桃源一般。 温凝不知不觉越走越远,正在犹豫是否找人聊聊天,以解她心头之惑的时候,身后传来一个清脆的声音:“大公子的新娘子,你是迷路了吗?”
- 她当然没迷路。 大概是自小钻出温府,在京城走街串巷的原因,她方向感惯来还不错。 虽说这山庄的确有些大,而且许多院子大小模样都差不多,可还不至于让她辨不明方向。 不过温凝回头,见身后的孩子个子小小,却一副机灵精明的模样,偏着脑袋叹气道:“是啊,我迷路了,你能帮我带带路吗?”
她还是之前的观点,孩子不会撒谎,她心中有那么多疑惑,正好可以问问这个孩子啊。 这孩子看着身量与燕礼家的小公子差不多,才四岁的模样,可眼神清澈,口齿清晰:“那大公子家的新娘子,你跟我走吧。”
“我叫豆丁,今年五岁了,大公子家的新娘子,你可以叫我豆豆,丁丁,或者小豆丁。”
不等温凝问话,豆丁就介绍起自己。 温凝被他这话逗得有些想笑:“好的小豆丁,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啊?”
刚刚她走得已经有些偏远了,附近并没什么人。 “我一直都是一个人在这里啊。”
豆丁仰着脑袋。 温凝一愣,豆丁又说:“我和这里的小伙伴都是孤儿,老师收留了我们,叫阿贵照顾我们。”
这个答案让温凝意外:“这里所有人都是老师收留的吗?”
豆丁重重点头:“徒白哥哥也是啊,大公子家的新娘子,你不知道吗?”
不等温凝答话,他便继续道:“我三岁就来这里了,徒白哥哥十几岁才来呢!阿贵说他来的时候受了好重的伤,差点就死掉了。”
所以徒白,原来是出自这个庄园? “大公子的新娘子,我可以牵着你吗?”
豆丁突然仰起脑袋道。 “当然可以。”
温凝蹲下身子,握着他的手,微笑道,“不过,你可以不要叫我‘大公子的新娘子’吗?”
“那我该叫你什么?”
豆丁扎着一对双髻,偏着脑袋道,“我不想叫你‘夫人’,你好像没有那么老……” 温凝又被他逗笑:“那你叫我……阿凝姐姐?”
“这样叫好像不是很尊敬。”
温凝站起来,牵着他往前走,便走边问道:“你们都很尊敬裴……我夫君吗?”
“那当然!大公子最厉害了!”
“你们为何叫他‘大公子’呢?”
豆丁理所当然地回答:“因为他就是大公子啊!他是老师第一个收入门的弟子。”
“这样……那这里还有其他公子吗?”
“当然!还有……”豆丁说到一半,又捂住嘴,瞪大眼道,“阿贵说了,公子们的事情,不可妄议。”
温凝想了想,所以这庄子里的人,都是孤儿,或无家可归的人?譬如受伤的徒白。都是被那位老者收留在此的? 而被称作“公子”的,都是那位老者收的弟子? “小豆丁,大公子也是老师收留的吗?”
温凝故意问。 豆丁摇头:“当然不是。老师只收留没有家的人,大公子有家的呀!”
果然如此。 “那你知道老师是什么时候收大公子做弟子的吗?”
“当然知道!我还没来的时候大公子就来啦,他十六岁就叫老师破例,收作首徒了呢!”
十六岁,那时她已经不出温府了,难怪不曾听他提过。 “那他会经常来这里吗?”
“从前每五日来一次,及第之后回了家,他便很少过来了。”
豆丁说来有些失落,“大公子的新娘子,你以后能许大公子常回来看看吗?我们都可喜欢他了!”
这可真是稀奇了。 尊敬也就罢了。 裴宥居然还有招人喜欢的时候。 还是招很多人喜欢的时候。 温凝还想再问,身侧的小不点突然一声惊喜地大唤:“大公子!”
松开她的手,风一般地向前冲过去。 “诶?”
温凝想抓住他,却捞了个空。 抬眼见裴宥已经蹲下身子,将扑过去的孩子抱了起来。 温凝一下子愣住。 裴宥……抱孩子? 他单手抱着豆丁,黑色的眸子里洒入几缕夕阳:“豆丁长高了。”
声音一如既往的浅淡,却又与平日的浅淡不太一样。 豆丁笑得开心极了,搂着他的脖子:“大公子,刚刚你的新娘子迷路了,我把她给你带回来了哦!”
“哦?”
裴宥眼神落在他脸上,缀着点点笑意,“豆丁说说看,是怎么带我的新娘子的?”
温凝怔怔地站在原地,一时竟忘了挪动脚步。 豆丁脆生生的声音不停地响在耳边,她眼里却只有裴宥抱着孩子的模样。 他惯来喜爱整洁,一身玄衣纤尘不染,豆丁就不同了,到底是个孩子,还是个身边没有大人的孩子,衣裤上沾着不少灰尘,脸上也不那么洁净,鼻子的脸颊都沾着些黑灰色。 可裴宥并没有半点嫌弃,颇有耐心地听着他说话,甚至还伸手帮他擦脸上的尘灰。 不是…… 这是……裴宥? 这是亲眼看到幼孩人头落地眼皮都不眨,甚至露出些许快意的裴宥? 这一幕对温凝的冲击,不啻于看到猎豹将一只小羊羔抱在怀里慈爱地舔舐。 一直到上了回城的马车,温凝还有些回不过神来。 裴宥怎么可能真的那么温和。 温和只是他伪装的表皮,揭下来的内里,是黑得湛亮的冷心无情。 可从他踏入望归庄起,就仿佛变成一个她并不认识的人。 对老师恭谨有加,对孩子耐心温柔,就连眼底的笑,都与平日里的不怀好意大为不同。 这让温凝极为地不适应。 就仿佛……她一直认定的真理,一夕被人推翻,被人告知一直是她错了。 温凝觉得难以接受。 装的吧? 她不太自在地看一眼上了车又开始闭目休息的裴宥。 出了望归山,他就变成往常一般的模样,温润还是温润,淡薄还是淡薄,却像套上了一层看不见的盔甲,隐隐透出冷锐的凉意。 到底哪个才是他的壳? 意识到自己的想法,温凝又觉得自己有些可笑。 一个下午而已,竟然就想推翻自己对他十几年的认知。 “不喜欢这里?”
裴宥突然问她。 当然不是。 这里美好得几近虚幻,是那种话本子里才存在的世外桃源。 以至于将他都衬得虚幻了。 温凝反问:“你为何带我来这里?”
裴宥睁开眼,眸底仍是惯有的淡漠:“事师之犹事父也,娶妻当然该给老师掌掌眼。”
那上辈子他也没带她见这位老师啊。 上辈子还是真成亲呢,她甚至连望归庄这个地方,连他有一位老师,都从来不知道。 就同王氏夫妇一般,他从未在她面前提及过。 如此一想,温凝心头突然划过一丝诡异的不安,但只一闪而过,稍纵即逝。 “裴宥,你是不是……碰到什么麻烦了?”
温凝望着他再次阖上的双目。 此人嗜书如命,但凡有空,手里一定会捧书卷的。 但这整整一日,早上去温府路途较近便罢了,出了京,这么远的路程,他都一直闭目假寐。眼睫盈盈,食指轻敲,显然是在琢磨事情。 裴宥突然一笑,不再是那个虚幻的他:“温姑娘果然了解裴某。”
他黑眸盯着温凝:“那就请夫人今晚务必留在清辉堂,无论外面发生何事,莫要踏出半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