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凝很顺利地与那位燕礼见了一面。 对方本是苏州商人,夫人过世后家中两老恐他触景伤情,举家迁来京城,在京城做起了生意。 能在京城站稳脚跟,在京中多少是有些关系的。可能得官家小姐青睐,又大不一样。 温阑稍作试探,对方尤不敢相信,忙不迭点了头。 见面居然是在一年前与“王宥”相见的厢房。 温凝坐下与他聊了一聊,再一并看了出戏。 除了眼前不时蹦出当初会见“王宥”时的场景让她略有些烦躁,其他并无不妥。 “燕礼对你甚是满意,想托媒人直接上门说亲,你觉得如何?”
当晚温阑就来香缇院问她。 已经入夏,京城也开始略有燥意,温凝摇着团扇,慢悠悠地琢磨着。 这商人举止得体,不是那种油嘴滑舌的市侩之徒,模样长得不叫她反感,聊天也聊得下去。 当然,比之工部的曾绪,她最看中的,其实是这位的出身。 男女初相见,表现出来的,大抵都是最好的一面。这世道,能在婚前见一见,已经是有些人家不敢想的了,要想在短时间内将他的为人秉性,乃至他家人的为人秉性都摸清楚,不太可能。 可他商贾人家,在京城没有太大背景,她嫁过去若过得不快活,和离便是,不会遇到什么阻力。 另一个看中的,便是他丧偶有子。 不是她上赶着给别人带孩子,而是她上辈子和裴宥过了那么些年,避子汤一碗没喝过,却从未有过身孕。 她的身子可能是有点什么毛病。 燕礼已经有了个小公子,嫁过去若过得还不错,也不至于因为子嗣问题吃什么苦头。 “大哥,天山池的荷花要开了。”
温凝做了决定,“不若邀晏公子,及他府上的小公子一道,去赏荷?”
既然打算嫁过去,他家那位小公子也见一见,看看是否合眼缘才好。 - 一辆马车由南至北,破风而来。 顾飞在外亲自驾着马车,王勤生在旁帮忙抽马鞭。 一连几个日夜赶路,王勤生早有些吃不消,面上灰败,只差要挂在顾飞身上。 顾飞嫌弃地推开他:“早知如此,世子就不该带你出来!”
“起先也没说回京要这么赶路啊。”
王勤生耷拉着眼皮子嘟囔,“早知道我出发前就该在县衙把瞌睡睡足了。”
“你懂什么。”
顾飞嘁一声,“世子将人犯和账簿分押两处,账簿在我们这里,当然得尽早赶回京城交到陛下手中!”
“这……”王勤生想说,这犯人没到,带了账簿回去,也不可能马上开审啊。 不过朝廷的事,他是不懂的,便闭了嘴。 “你要受不住,就进马车里去。”
顾飞再次推开他。 “我……”王勤生打起精神,“我才不去!”
他家公子近来心情不甚愉悦,去马车里……他宁愿在外头赶马吃灰。 顾飞拉着缰绳,矮下身子凑到他旁边,压低声音:“你可知世子近来为何心情不佳?”
王勤生抓抓脑袋,他哪知道?他说是跟来伺候公子日常起居,可公子在江宁府一住就是大半月,出来之后一直忙碌于督建学堂,也就早晚见个面。 “许是触景生情罢……”王勤生低地叹道。 王宅失火一年有余,离京前他特地回去烧了一次纸钱,并未告知公子。 夫人生前总说江南风景好,待公子高中,她便同老爷到江南转转。这一路马车疾行,只路过湖州时公子突然喊停,马车在一处宅院前停了半盏茶的时间,公子也未下车,便又催着离开了。 当时他瞧着那宅院门口,挂着一对大红色的中国结。 从前逢过年,王夫人也会在宅子门口挂中国结。 公子这些日子心情不佳,大概是想起他们的过世了罢。 马车内的裴宥倒未觉得自己心情欠佳。 江南之行耗时虽久,但一切都在计划中。徐知府交出的账簿,足以咬掉横行多年的两江总督。 此番两批人马一批押人,一批押账簿,若是有人按捺不住,去劫徐知府的囚,还能牵扯出更大的案子。 王宅失火一年有余,他早着人安排好王福与王夫人的日常起居,让二人于湖州定居。 此前路过湖州,他的确有些想去见一见他们,但最终只在屋宅前停留片刻。 到底是谁想要二人性命,还不得而知。而对方是否知道他们其实逃出生天,也不得而知。虽然早就安排了人暗中保护他们的安危,可直接将他们暴露在他人眼底,他不愿冒这个险。 他只是觉得有些燥热。 他向来不怕热,可离了江宁,越往北,心中那股燥意反而愈盛。 顾飞与王勤生在外说那番话的时候,裴宥正脱去了外衫,倚靠在晃晃荡荡的马车上,沉于梦境中。 梦中同样是嘉和十五年,五月。 他尚在江宁,未及返京。 徒白的信,标记着红色,一封封地递到他手中。 “京中返寒,温姑娘畏冷,梁氏不予炭火。”
“梁氏丢了一只碧玉手镯,翻遍温姑娘院子,在菱兰房中搜到,欲将菱兰发卖。温姑娘苦求,用两匣首饰换得安宁。”
“梁氏称病,让温姑娘侍疾,令姑娘整宿站在榻边,不得坐不得躺。”
“温姑娘侍疾晕倒,磕破额头,梁氏拒不喊大夫。”
…… “荒唐至极!”
裴宥怒而将那些信甩在桌案上,朝外唤道,“顾飞!”
顾飞忙进屋。 “徐知府还未招吗?”
顾飞抬眼见世子满面阴戾,道:“尚未。许是……我们的人夜入江宁府,叫他察觉。”
裴宥眼底暗芒肆虐,沉冷的戾气沉溺其中:“那便用刑。”
“世子!”
顾飞跪下。 办这种事情,急不得啊!否则事不成,还叫人握住话柄! “世子,京中之事不急于一时,匆匆回京也于事无补啊!”
顾飞心知自家世子记挂着什么,劝道,“世子将眼前事办妥,于朝中站稳脚跟,将来想做什么,又有谁能拦得住您?”
裴宥眸光幽沉,缓缓闭眼,半晌,气息平稳一些,紧抿的唇也松开:“让徒白离京,速来江宁。江宁一案,须得速战速决。”
画面不断翻转,梦中的江南一行并不顺畅,即便徒白带了一行训练有素的暗卫过来,也一直到七月才将事情办妥。 而他回到京中,得到的第一个消息就是——琉球王子来访,洗尘宴上一杯毒酒暴毙当场,鸿胪寺卿温庭春被问责入狱,病死狱中。 马车恰在此时一个急停,裴宥猛然睁眼。 熟悉的剧烈头疼再次涌来。 梦中破碎的,完整的画面都化作一根根尖利的刺,扎过脑海后有些消散无烟,有些留在脑中,仿佛就此成了他记忆的一部分。 裴宥眼底有一丝茫然。 他又忘记什么了? “温姑娘,你没事吧?”
马车已经完全停下来,顾飞的声音由车外传来。 裴宥推开车窗,只一个缝隙的时候,便见到纤细的浅碧身影,微蹲在地上,怀里抱着一个四岁左右的孩子,很是温柔地哄:“与你说了不能跑太快对不对?幸亏我将你拉回来了,不然你受伤,爹爹可就难过了。”
那孩子小脸吓得煞白,却还勾着她的脖子奶声奶气:“那你不难过吗?”
她扑哧就笑出来。 阳光再次落入她微弯的眼底。 - 温凝让温阑约了燕礼今日去天山池赏荷,想再与那燕礼接触接触,顺道见一见他家那位四岁的小公子。 一是看二人是否真有眼缘,二是孩子不会撒谎,从孩子身上,可以探出几分那位燕公子的真实性情。 不想燕礼那人普普通通,四岁的小公子倒是粉雕玉琢,人甜嘴也甜,一见面就腼腼腆腆地拉着她的袖子:“姐姐,你长得好生好看。”
赏过荷,又拉着她要她去云听楼用晚膳。 只是傍晚的长安街颇有些嘈杂,温阑和燕礼走在后面,小公子拉着她往前窜,一个不小心,差点被路过的马车撞到。 “那你不难过吗?”
燕初抱着她的脖子脆生生问她。 温凝扑哧笑出来,掐掐他的脸:“我当然也是难过的。”
说完才想起刚刚那声“温姑娘”,抬头望去,从马车上下来的居然是顾飞。 在后面的燕礼大约看到前面的动静,正好大步过来:“温姑娘,怎么了?可还安好?”
温凝没顾上答话。她见到顾飞,下意识地就看向后面的马车。 车窗半开,裴宥正在窗后,玄色的衣裳显得他面色格外净白。他端坐在上,她半蹲在下,眼帘微垂,一双阒黑的眸子不轻不重地落在她身上。 她转眸望过去,还来不及看清他眼底的颜色,他便像被什么刺到一般,“啪”一声关上了窗。 “顾飞,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