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公府内,过年那一月人来客往还不觉得,出了正月,少了柯氏和裴绍,便显得整个府上愈发清净。 长公主与裴国公甚少出门,世子又不讲究排场,无论出府还是回府,都静悄悄的。国公府的下人们规矩森严,阖府只偶尔听到七岁裴泠的嬉戏声。 三月中旬,冬季已过,夜幕仍是来得较早。 长公主所居的芙蕖院里,已经有三三两两的早春海棠开花。长公主喜静,是以来往的下人们都脚步轻盈,动作轻快地将晚膳往膳厅送。 柯氏与裴绍离府,裴宥的公事越来越多,常常晚归,崔嬷嬷劝了许多次,长公主仍未点头与裴国公一并用晚膳,又变成各自在自己的院子里用餐。 这日有事要禀,厅里显得不那么冷清。 下人们在正厅布菜,长公主在偏厅,崔嬷嬷正立在她身边道:“今日户部赵大人,吏部秦大人,工部张大人,都来过。公主,世子如此行事,怕是不妥啊……” 长公主闭眼盘着佛珠,闻言微微睁开双目:“陛下如何说?”
崔嬷嬷在长公主身边多年,内勤外政都打理过,自然明白长公主这问话的意图,道:“陛下当朝并未多言,但……无论陛下如何想,都会多看公主一面,他才刚刚大力提拔世子,自然不会在这个时候打自己的脸面。”
容华轻叹口气:“你如何看?”
崔嬷嬷斟酌少许,道:“世子有此锋芒,老奴倒是觉得甚好。这大半年有目共睹,世子外有锋芒,内有能耐,经手的差事没一样不是做得漂漂亮亮,再有公主扶持,陛下宠信,不出两三年,必有成就。只是……” 崔嬷嬷有些难开口,但还是道:“世子到底是在外头长大,如今回来办的第一件大事,竟是为那些寒门庶子鸣不平。无论是赵大人、秦大人还是张大人,哪个不是同公主有交情的?世子此举,到底……令公主难堪啊。”
“你想说他身在曹营心在汉,人回来了,那颗心却不在国公府?”
容华直接道。 崔嬷嬷闻言跪下:“公主,老奴并非刻意置喙世子……” 容华将她扶起来:“是本宫问你的话,你实话实说而已。”
“公主莫要为此难过,比起刚刚回府,世子已经与公主亲近多了。”
崔嬷嬷按着长公主的肩膀,道,“再过些时日,世子……” 容华叹口气:“他身边那名暗卫,还未明路进来?”
“不曾。”
崔嬷嬷道,“但并不避着顾飞,向来是不介意公主知晓了。但那暗卫的来路,我们并未查过,不如老奴……” “不必。”
容华摇头,“好不容易打开一些心防,这一查,那门不止得关上,恐怕还得上把锁。”
容华无奈笑笑:“总归他人在朝堂,有些城府是好的。若是个任人摆弄的草包,才叫人忧心。”
“公主想得开便好。”
“本宫有什么想不开的?早晚这国公府都是他的,一个暗卫也好,一群暗卫也罢,住国公府也好,住慈恩寺也罢,由着他罢。”
崔嬷嬷一听便知公主这还是对世子在慈恩寺逗留了那些日子有些怨气。 当时顾飞突然谴人来说世子晚些回府,连工部那边都告了假,公主察觉有异,但又知世子一直对她设防,若动手查探,世子知道了,会教母子二人隔阂更深,干脆他说什么就是什么,不多过问。 “罢了罢了。”
长公主给自己找了个台阶,“跟孩子计较些什么?”
她站起来:“他应当下值了,你去喊他过来用膳。他是何心思,问问便知。”
裴宥过来的时候,天已全黑,菜也已经全部上桌。一进门,就有人为他取掉身上的裘氅。 长公主坐在餐桌边,见他英姿勃发,背挺身正的模样,刚刚心底那股郁气瞬间消散不见,不由地露出一个笑容来:“你一个侍郎而已,把差事都抢着做了,岂不叫张大人坐不住?”
张大人是工部尚书张国璋,正是裴宥的顶头上峰,这是在揶揄他上值比日出早,下值又比日落还晚。 有丫鬟拿了水盆来,裴宥闻言露出一抹笑容,一边净手一边抬眸道:“张大人今日来找母亲了?”
这抹笑容,这声“母亲”,让容华心中更是熨帖。 叹口气,道:“恕之啊,朝廷里那些个,多多少少,不是与母亲有些情面,就是与国公府,与你父亲是故交,你想办事没错,但总要收敛一些。”
裴宥擦过手,撩袍在长公主身边坐下:“母亲也觉得我言行乖张了?”
这个“也”,可见他清楚自己得罪人了。 裴宥没有饮酒的习惯,长公主直接往他碗里夹菜:“你作何考虑?”
裴宥略一沉吟,道:“母亲,我所上疏之事,是否有假?”
容华的手微顿。 裴宥又道:“我所做之事,是否为民谋福祉?”
容华干脆放下筷子。 “母亲,我所说无假,所做之事无错,无非就是言语犀利了些,态度嚣张了些。但如此,他们才不敢怠慢此事,继而极力推进此事,再不会得过且过,敷衍了事。”
“如此行事会令朝臣心生不满,认为我不过仗着国公府世子的身份才能如此嚣张,他们不敢对我加以驳斥,也不过是看在国公府的面上。”
“但我的确就是国公府世子,是吗?”
“在其位,谋其政,任其职,尽其责,新官上任且有三把火,母亲,我既担了世子之名,享了陛下的宠信,何不用此来多做些实事?”
容华一时怔住。 若只从国公府的利益看,裴宥此番是有不妥,但再往上一个层面…… 的确说不得他的不是。 金鳞岂非池中物。 容华不再与他讨论朝事,只让他不要太过劳累,多注意些自己的身子,再闲话了些家常。 裴宥离开后,她长叹一口气:“崔嬷嬷,他也是在试探啊。”
试探国公府对他的底线,试探嘉和帝对他的底线。 这个孩子,远比她以为的还要精明许多。 “不愧是,不愧是……”容华不由感慨,瞥见崔嬷嬷等她后话的眼神,收了声,道,“今后世子在朝堂上的事,不必与我知会了。”
另外一边,裴宥刚刚出了芙蕖院,徒白于暗处窜出身子,跟在裴宥身侧低声道:“公子,李谙那边有新状况。”
不待裴宥问,他便自行禀道:“他每半月都会去一次天香阁,点一位名叫‘缨瑶’的姑娘。”
裴宥脚步微顿,面不改色道:“查她。”
又道:“谴几个人,连她一并盯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