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天气,一日比一日明媚,今日尤甚,阳光暖融融的,湛蓝的天空竟是一丝白云都未见着。 长安街头依旧车水马龙,只是各大茶馆都隐隐有些躁动。 一辆马车急行,在员外府门前才堪堪停下,身着华贵的男子踩着人凳落地,进府时的步伐多少有些气急败坏。 秦羽在家中已经躺了快半个月。 但俗话说得好,伤筋动骨一百天,他断了两根肋骨,半个月了,还夜夜疼得睡不着。 秦执进来的时候,他正望着头上的帷幔骂娘。 他娘的王宥,他这身伤不是他的手笔,秦羽两个字他倒过来写! “你还有脸骂?”
秦执怒气冲冲地进来,“当初怎么与你交代的?叫你去和王宥攀交,不是叫你与他结仇!你倒好,你自己便罢了,如今他妈把爷也带上了!”
秦羽忍痛扬起半个脑袋:“大哥,确定了吗?真是国公府世子?”
“今日滴血认亲,想来也只是走个过场而已!此事闹得沸沸扬扬,若非已经有十成把握,国公府怎可能容它传得满城皆知!今个滴血认亲就连陛下都去了国公府,这事儿还能有纰漏?!”
秦执握着扇子的手恨不得要将那纸扇给折断了。 这世间还真是无奇不有。 怎就那么巧,寻了十几年的人,居然近在眼前。 幸亏那日在云听楼秦羽只是揍了他的仆人一顿,事后他也还回来了,那日在琼林宴,他与他也只是言语冲突,否则将来与国公府的梁子是结定了! “大哥,他不是官都还没授吗?我们怕什么。”
秦羽嘴硬地嘟囔。 秦执一扇子扔过去:“蠢货!他要进了国公府,还在乎那点官位吗?你以为这半个月过去了还未授官是为什么?那是陛下在等!他若只是个寒门出来的状元,充其量也就一个从六品的翰林院修撰,但他若是国公府的世子,怎可能只封个从六品小官!”
秦羽被他一扇子磕得呲牙咧嘴,他就是个浑的,这么些年哪些人能惹哪些人不能惹他是清楚的,但为什么能惹为什么不能惹,他就不想那么多了。 大抵就是官比他叔父做得大呗。 “那等我养好伤给他赔礼道个歉去?”
秦羽是叫他勇,他绝对没有顾忌,叫他怂,他也能怂得心甘情愿那种。 秦执背着手在屋内慢踱几步,心绪平静下来,缓声道;“倒也不急。”
倘若此前秦羽能与王宥交好,当然是好事一桩,但他尚是一介布衣时便孤傲清高,不欲攀附他们,这回了国公府,岂不是更要高高在上? 何须拿热脸去贴冷屁股,讨不到好不说,凭地丢人。 “且先看他进了国公府,到底能有何造化。”
秦执捡回自己的扇子,嘴角浮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国公府世子又如何?长公主的嫡子又如何?到底姓裴不姓楚。 这氏族圈子,可不是那些穷酸家族里,左右只有三俩歪瓜裂枣那么好打发。 - 温凝这些日子过得都不太得劲。 菱兰眼瞅着她又过回去了,成了前阵子那场大病之后的模样。醒着的时候步子不停,踱过来踱过去,睡觉的时候呢,翻来覆去,怎么都睡不好的模样。 她都在考虑是否要喊郎中来,再给她开些安神的方子了。 “开什么开,我心里安定得很。”
温凝仰面就给自己灌了一杯凉茶,“你可别忘了,咱们前阵子刚赚了五千两银子呢!这么好的事儿,心里有什么可焦躁的?!”
菱兰咂咂嘴。 这话里的火药味,恨不得要将那凉茶喷热了,还说自己心中安定…… 她也不与温凝多说,转身出了香缇院。 她家姑娘不爽快的原因,她能猜到一二。一是这半月来被禁足,只能在自己的院子,充其量再去东厢窜窜门,难免憋得慌;二呢,前阵子捉婿失败,虽然姑娘未说过什么,外头也很快有别的新鲜事,让姑娘不至于成为茶余饭后的笑话,但总归是会失意的罢。 菱兰觉着,这心病,还需心药医。 她去了东厢,温阑的院子,请温阑去讲些外头有趣的事儿,姑娘心情总能好一些。 温阑正好下值,心里有一肚子的话一肚子的情绪无处可讲,菱兰过去将话一说,他便净手,去了香缇院。 温凝正百无聊赖。 书看不下,棋一个人下着没什么意思,练字,更是得静心方可。 见温阑过来,眼睛倒是亮了亮:“大哥,今日这么早下值?”
温阑来得匆忙,进门就给自己倒杯茶灌到嘴里,皱眉道:“阿凝怎么喝冷茶?”
问的是温凝,看的却是菱兰。 菱兰忙屈膝道:“姑娘近来……说天气燥,就想要喝些凉掉的茶。”
天气燥? 只怕是心情燥罢。 温阑凝眉一个思量,将满腹的话和情绪都按捺下去。 此时恐怕不宜与温凝说这些。 不想温凝倒是自己问起来:“大哥,近来外头有什么新鲜事儿吗?”
温阑有意不提,便道:“阿凝可是闷在家中无聊?大哥陪你下棋?”
温凝不接他的话,自顾自道:“前阵子听几个下人讲,咱们的状元郎似乎是出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温阑知是躲不过,叹口气,将事情前后都与温凝说了一遍,又道:“今日国公府滴血认亲,圣上都去了,竟真的是长公主的嫡亲血脉。说长公主当场抱着状元郎哭得几乎晕厥,陛下下圣旨,状元郎改回裴姓,归族谱,三日后祭先祖,认祖归宗。”
温阑本不想说这些,担心温凝听到更不开心。 不料温凝关注的点似乎不在“王宥竟是国公府世子”,而是惊讶道:“今日便滴血认亲了?”
温阑一愣,温凝又道:“我的意思是这可是皇家血脉,不是说当年的人牙子未找到,也未查到如何流落到岭南的?就滴血认亲,要认祖归宗了?”
温阑啧啧道:“长公主已经寻他寻了十九年,哪还等得了那么久?你是不知道,听闻琼林夜宴当晚长公主就跟着状元郎回了王宅,只怕恨不得当晚就将这亲认回去。”
“哦……”温凝垂眸,摩挲手下的茶杯。 见她那副神不守舍的样子,温阑叹口气,道:“阿凝,大哥知道你心仪状元郎。”
从前温阑还称一声“王公子”或是“恕之”,如今却不能这样唤了。 “但如今看来,幸而当时未能成功啊。”
无论是私下会面,还是后来的榜下捉婿,幸亏没成功,“否则依他如今的家世……” 温阑话没说下去,但他想温凝应该明白。 就算她与王宥郎有情妾有意了,他一朝成了国公府的嫡长子,亲事哪是他自己能做主的? 一个不好便……又要退一次亲。 温凝却压根没听到他的话,脑中只盘旋着“三日后认祖归宗”。 上辈子这个时候她正满心欢喜地准备出嫁,裴宥所有的事情她都身处事外,都是听其他人讲戏文似的说给她听。 所以她并不记得具体时间,只记得一个大概。 她也说不好是糊里糊涂不知道事情发展到哪一步更让她心焦,还是现下知道事情会发生在三日之后更让她心绪难安,只满脑子“还有三日”。 正在这时菱兰进来:“大公子,姑娘,我刚刚去厨房,看到炖了好香的鸽子汤呢,要不今晚便让厨房用汤水煮两碗面来?”
温凝一听汤水煮面,脑子里浮现当日那温柔的夫人笑吟吟的模样。 她出生就没了母亲,她从没见过她的母亲,但在她的想象中,她的母亲就该是那个样子的。 温柔,慈祥,常常笑吟吟地望着她。 可那是裴宥的母亲! “吃什么面!”
温凝蹙着眉头站起身,“今日我不饿,什么都不吃了,大哥也回自己院子吃去罢。”
温阑未料到温凝突然变脸,直接赶客,扭头看菱兰。 菱兰丧气地撇嘴,满脸都写着“姑娘近来就是如此”。 温凝也不等温阑走,径直进了里间,脱掉自己的绣花鞋,直直往床上躺。 气郁。 明明想好了不要管这件事,还是忍不住去探听,去盘算。 她想做什么? 她想改变那场大火吗? 不。尽管她偶尔也会安抚自己,或许这辈子和上辈子不一样,那场大火不会发生也说不定。可她很清楚,若发生了,那便是三条人命。 但她没有能力改变那场大火。 那她是想救那三个人吗? 是的。 她一再对自己说,那是裴宥的事情,与他无关。可她还是忍不住去想,想那位忠厚的家仆,应该就像菱兰那样单纯善良,想那位温柔的王夫人,她长得那样好看,大火吞噬她的身体时,她那白皙的皮肤,慈善的五官,都会被烧成灰烬罢。 多疼啊。 她有办法救那三个人吗? 她告诉自己不要插手,可下意识地,她还是在盘算她是否有办法改变这件事。她不能直接告知裴宥,那会令他生疑,也不能请哥哥们帮忙,哥哥们恐怕会觉得她莫名其妙。 她虽然重活一世,可到底不过是一个闺阁里,势单力薄的女子。 但还是给她想出一个法子。 一个不会惹人怀疑,也大概率会成功的法子。 可她就是生气。 凭什么啊? 她上辈子欠了裴宥的吗?!分明是他欠她好吗?! 她脑中甚至还时不时徘徊着上辈子那个女人的声音,她轻声地在她耳边娇笑:“裴夫人啊,我们大人为了您,可真是用心良苦呢。夫人就没想过,沈小将军,怎么偏偏就在你成亲当夜领了军令呢?温大人,温府原本好好的,怎么突然就被下狱,家破人亡了呢?”
温凝又像烙饼似的在床上左右翻,前世今生在脑子里不断地撕扯。她上辈子都没想过那个女人的话是不是真的,这辈子居然在琢磨,裴宥真的狠毒至此吗? 最终她忍无可忍地坐起来。 她认输。 不管上辈子的裴宥做过什么,上辈子的她,这辈子的她,都不是那样铁石心肠的人。 但凡要在火海中丧生的人是裴宥,她绝不会犹豫半息。可那三个人,除了和裴宥有点关系,又对她做过什么坏事呢? 恐怕不止没对她做过坏事,对任何人都没做过坏事。 “菱兰。”
温凝喊。 菱兰忙进了里屋。 “大哥走了吗?”
温凝问。 “半个时辰前就走了。”
菱兰答道。 居然已经过去半个时辰了吗? 温凝叹口气,横下心:“菱兰,上次我们置备的男装,应该还有两套?”
“啊?”
菱兰霎时瞪大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