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泰二十年。 小寒。 高端的音乐往往只需要简单的合鸣。 尤其是编钟。 奉天殿里,神乐观和教坊司派出了最优秀的乐师,在角落里抚琴、敲钟,尤其编钟的声音,顿时让本就庄严肃穆的奉天点越发的神圣高远。 钟声幽幽,恍从岁月来。 令人身心宁静。 满堂文武皆着新的官袍,手捧玉笏,耐心等待着禅位仪式。 今日大朝会,只一事。 禅位。 如此大事,京畿官员只要是有资格上朝的,不管你有什么破天大事,都得准时准点的来上朝,地方藩王、布政使、地方都司的都指挥使…… 大明官场最高的一群人,谁都没有缺席。 也不敢缺席。 这是未来天子的大事,你现在不给他面子,他将来就可能不给你面子。 当然,天子气度恢弘。 不会斤斤计较。 可就怕万一啊。 万一朱见济晚年昏聩了,想起当年某某藩王某某大臣没来观礼他的登基仪式,然后给你的后人穿个小鞋子怎么办。 而且这事嘛……能在新天子面前混个脸熟,权贵官僚们求之不得。 说实在的,满朝文武此刻内心只有一个想法。 太子殿下终于登基了。 这么多年,大明的天子明面上是朱祁钰。 但自石亨动乱后,真正决策天下的,其实是东宫太子。 现在终于名正言顺了。 众人又很感触。 太子殿下竟然登基了! 景泰帝今年四十一,虚岁四十二,不惑之年,恰好是一个帝王最巅峰的年华,这个时候的天子成熟、睿智,体力旺盛。 而如此风华的岁月,朱祁钰竟然禅位了。 不知前因后果,真不敢相信。 但话又说回来,朱祁钰确实没必要眷恋皇权了,文治上,开海、废除殉葬制度、推广宝钞、增设农部……绝对超过了汉文帝。 武功上,收台湾,征漠北,定女真,平建文。 也不输永乐。 总得留点空间给太子殿下。 而且群臣心知肚明,就太子殿下那性情,以及殿下对大明的规划,真没多少时间去裁决民生的琐碎事宜,禅位后的朱祁钰,依然得给他儿子鞠躬尽瘁。 有一说一,也幸亏太子殿下有一个任劳任怨的爹。 要不然他哪有那么多精力搞那么多事。 迟早和仁宗一样。 直接累死。 现在的局面最好,不见太子殿下去了一趟山东,回来之后东宫女眷竟然五连中,这造娃水平让人叹为观止。 随着鸿胪寺寺卿一声尖锐的呼喊,朱祁钰从后面走到奉天殿上,落座。 鸿胪寺寺卿再次喊道:“拜!”
满朝文武跪下。 鸿胪寺寺卿道:“山呼。”
满朝文武齐声歌颂:“万岁!”
“再拜。”
文武叩首。 “山呼。”
“万岁!”
“三拜。”
三叩首。 “山呼。”
“万万岁!”
每次大朝会的标准礼仪走完之后,朱祁钰道:“诸位卿家平身。”
文武百官起身。 朱祁钰起身,从旁边的舒良手中拿过一封圣旨,这本来是由舒良来宣旨,但朱祁钰满心欢喜,所以想亲自来宣读。 展开圣旨,大声道:“咨尔太子:昔者帝尧禅位于虞舜,舜亦以命禹,天命不于常,惟归有德。正统失道,世失其序,降及朕躬,大乱兹昏,群凶肆逆,宇内颠覆。赖于少保之神武,拯兹难于四方,惟清区夏,以保绥我宗庙,岂予一人获乂,俾九服实受其赐。今王钦承前绪,光于乃德,恢文武之大业,昭尔考之弘烈。皇灵降瑞,人神告征,诞惟亮采,师锡朕命,佥曰尔度克协于虞舜,用率明典,敬逊尔位。于戏!天之历数在尔躬,允执其中,天禄永终。君其祇顺大礼,飨兹万国,以肃承天命。”
——注1。 这是很传统的禅位诏书。 不过有意思的是,如此重要的一封诏书中,朱祁钰亲口承认了于谦在正统十四年后的功绩,仅凭这封诏书,于谦将来的谥号,必定是文臣最高的文正。 就在众人以为要宣召太子上殿时,朱祁钰却一把将圣旨赛到舒良怀中,袖笼双手,老神在在的看着满堂文武,笑道:“这诏书念的好没意思,朕想说点心里话。”
文武讶然。 陛下这是要闹哪样,该不会在这个场合发牢骚罢。 朱祁钰看了一眼角落里的魏南风,“下面这段话不记录!”
魏南风犹豫了下。 点头,放下笔豪。 这是他第一次听朱祁钰的话。 朱祁钰投去一个感激的眼神,如果魏南风一定要记,他也没办法,毕竟这等场合,任何细节都要记载的,这是恢复起居注之后的规矩。 今天魏南风很给他这个太上皇面子。 朱祁钰缓缓的道:“景泰二十年了,朕当年尚是郕王时,只想着当一世富贵王爷,根本没想过朕还能为大明打造出当下的盛世风光来,只是夙夜兴寐间思忖过往,知晓这所有的风光,朕不过是躺在太子的功劳簿上,所以禅位这事,朕高兴的很,如果不是当年的一己私念,早在景泰八年,朕就禅位给太子了,如今十二年过去,朕心愿已了,该让太子来继往开来了,尽管朕知道,禅位之后,朕还是得给太子处理琐碎政事,但朕心甘情愿的很,哪怕累死也在所不惜,因为老子是他爹——” 越说越飘了。 继续道:“都说自古天家皇室无亲情,朕很欣慰,朕和太子之间,是真正的父子之情,太子年幼时顽劣,常常直接喊老子的名字,甚至于在老子面前自称老子,这几年好多了,大多时候喊老子喊老朱,端的是让人无奈,但又怎样?老子喜欢和儿子这样相处,老子就是吃这一套,至于后人考究起居注,敢说太子不孝、无礼吗?他们也许会说,可老子听不见看不到,无所谓的很!须知就是这样的顽劣太子,给老子博取了一个不输文景永乐的青史名声,为大明营造着一个无限光明的未来,所以——” 朱祁钰顿了一下,“老子生了个好儿子!”
满堂文武面面相觑。 有点怀疑人生。 这是在奉天殿? 今天是在禅位? 为什么陛下会说这么下里巴人的话,一点也不高大上。 陛下心态飘得有点远啊。 但又不得不承认,陛下这心态,完全是因为太子朱见济的优秀,而且陛下这么说,确实是一个老父亲的真是心理写照。 很合情。 嗯……别人父子禅位的事情,不合理也得合理,轮得着你这些外人说三道四? 朱祁钰深呼吸一口气,从舒良手中拿过玉玺,慢慢从台阶走下去,都在群臣之首的位置,对殿外大声喊道:“见济,这大明,这江山,这盛世,这未来,老子就交给你了!”
顿了一下,“上殿,来走过场了!”
群臣:“……” 这画风…… 无法接受啊! 角落里的魏南风憋得一脸的难受,朱祁钰交代他,他也答应了,但朱祁钰拿起玉玺后的经过,是禅位必须的过程。 作为史官,魏南风必须详细记录了。 但这个画风,让他怎么记录? 烧脑壳啊。 罢了,反正后人考起居注,也会发现咱们大明的景泰帝和广安帝父子相处时,是一对逗比,也不差禅位仪式上的这点小花絮了。 如实记录便是。 魏南风唰唰唰,运笔如飞,于是有史以来众多的禅位仪式中,最为反常的仪式画面,就这样被魏南风记录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