究竟是从那一刻起,生出想要小妹就此死去的恶毒念头?
大抵,是那日雨夜,她跪在医馆门外恳求良工救小妹时,听见义姐遣来寻小妹的侍从谈话之际,生出的。
他们说:
“那小丫头片子身娇体弱,挨那么一剑,没准这会儿早就断气了。”
“若真断气了,便是没有承咱们掌事恩情的福分,啧啧,可惜了……”
“是可惜了,咱们掌事最得主子青眼,多少人想卖她恩情都没那个命,这大好的机会倒是教那丫头片子给撞上了,人若还活着……”
“人若还活着,会怎么样?”
“自是荣华富贵,金玉满堂。”
荣华富贵,金玉满堂,那些侍从自她背后错身而过时道出的这句话,须臾迷了她的眼。
那些人走开后,她原本跪的笔直的脊梁,突然就弯了。
珠洙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穿越雨幕回到破庙的,她只记得自个儿解开胡乱包住小妹胸前伤口破衣的那只手抖的有多厉害,当然,她也记得烧糊涂了的小妹迷迷糊糊睁开眼,瞧见她手上动作时怯怯唤的那声……
“阿姐。”
都说人死入土为安,可她实在没有那么多时间刨一口坑将小妹尸身埋进去,故而,她在小妹脚腕上拴了一块大石头,将人连带石头一起推进了护城河。
做完这一切的她,跑到朱雀长街上捡起那把刺进小妹胸膛里的长剑,为着荣华富贵金玉满堂这八个字,毫不犹豫的刺进了自个儿胸膛里。
她们有着不相上下的身高,一模一样的面容,以及一道如出一辙的伤口,在这天底下,没有人比珠洙更适合顶替珠玑的人生。
被义姐派来的人当作暗魇掌事的救命恩人捡走那一刻,珠洙睁大眼睛望着从漆黑夜幕落下来的雨珠子,只觉眶里的瞳仁都要被砸碎了般。
这些年,京都下了一场又一场的雨,护城河中的水涨了又消,消了又涨,珠洙都快要忘了那个被她绑着石头扔进水底的珠玑。
前程往事扑面而来,屈身仰躺在楠木箱中的珠洙情绪一点一点失控,她闭上眼想要嚎啕,却又怕抵在鄂下的短匕失手捅入,只能强忍着,继续哀哀戚戚的哭。
肃白衣衫的贵人倒也不急,负手端立在楠木箱旁,饶有兴致地瞧着她哭。
知晓江江就在听音小筑,他再也不能像从前一样毫无眷恋的说走就走,可心里正酸着,也不想与她面对面的待在一处,长夜漫漫,今儿个,他有的是时间与顶替珠玑人生的珠洙消磨。
许是哭累了,抽噎半晌后,珠洙渐渐平静下来,她抬起眼睑,被泪水晕花的眸光痴痴地落在某处,“生而为人,有人在云端,有人在泥泞,老天爷从来就不公平,可我是真真儿过够了匍匐于地瞧人脚脖子,捧着破碗求人赏饭的日子,自从跟义姐来了小筑,锦衣玉食用之不尽,金银珠宝取之不竭,这种从不为生存而发愁的日子,才能称之为活着。”
说话的同时,珠洙涣散的目光慢慢移向楠木箱旁长身玉立的贵人,短暂的停顿后,她认命般的嗟叹一声,“我以为,珠洙这个名字此一生都不会再有人提起了,不曾想,到底还是没瞒住,只是我很好奇,主子您……究竟是何时知晓一切的?”
被称作主子的贵人耷下眉眼,轻拂胸前皱褶,那是江江冲入他怀中时,脸颊蹭出的印记。
“槿夕聪明通透,替朕掌管暗魇的这些年来,几乎从未出过纰漏,照理,她行事朕不该置喙,偏巧朕这个人天生多疑,对于任何一件合乎常理或不合乎常理的事,都有探查到底的兴致,”说着,贵人抬眼,温润如玉谦谦公子似的面上漾着与其相貌全然不符的阴鸷,“珠洙,有些事你以为自个儿隐瞒的很好,可实际上,你进听音小筑的第一天,朕便什么都知道了。”
听到这里,跌坐在楠木箱中的侍女一瞬瞪大了双眼,满脸不可思议。
她梗着脖颈儿反应了好半天,才后知后觉的问,“主子既知道的那样早,为何要忍到如今……”
“因为,”肃白衣衫的贵人牵了牵嘴角,薄薄双唇轻启,“槿夕不喜欢欠人恩情,尤其是再也还不上的恩情,倘或留着你能教她觉得有所弥补,朕不介意你活的久一点。”
“那……那……”珠洙盯着鄂下刀锋紧张的咽了咽口水,“现而今,主子又为何不忍了?难道是觉着不需要在乎义姐的感受了吗?”
问出最后一句话的时候,珠洙是怕的,她虽于听音小筑侍奉多年,可同眼前这个能令所有人俯首称臣的尊者说话的机会,寥寥无几。
她知他高高在上,知他剑戟森森,也知他和风细雨的表象下是怎样的不折手段,但人之将死,最不缺的就是无所顾忌的勇气。
素白衣衫的贵人倒也没因她的直言而不悦,大抵,对于就要往阎王殿离去的人,他有用不完的耐心。
“珠洙。”他唤她的名字,声音里带着蛊惑人心的魔力,仿佛眼前这人不是即将取她性命的筷子手,而是为她诵经低吟的佛陀,“今日中庭宴上,你瞧见了吗?”
“瞧……瞧见什么?”珠洙噙着颤音,瑟缩着追问。
贵人微微压下身子,腰间玉石尾端坠着的流苏珞子在半空中轻轻摇晃,然后,珠洙听见他宛若低喃般的呓语——
“她看欢喜的眼神,柔的好似能滴出蜜来。”
“昔年,朕不过没为乳娘的死做主,她便愤而离宫,而今欢喜事涉其中,她却轻而易举的原谅。”
“朕最恨她心里总装着别人,但朕更恼即使如此也依旧对她生不出分毫怨怼的自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