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此刻,如果说宁长公主黑漆漆的瞳仁里装的是汹涌澎湃的浪涛,那么江江的眸子里一定是湖寂寂无声的死水。
是春风拂面,也惊不起半分波澜的平静。
“春日宴上,你对我说曾在入宫请安的时候听到太后与欢喜谈及宋芊芊并不是杀害我阿娘的凶手,可阿宁……”江江从容的迎上长公主瞳仁里急湍的浪流,“春日宴上,你没对我宣之于口的,是大煜王朝端居慈宁宫首位的老祖宗,你的母后,其实就是真正取我阿娘性命的刽子手,对吗?”
对吗?
不似询问的询问声落进耳朵里,宁长公主徒然一颓,双手紧攥的指尖须臾松开,衣领和匕首自她掌心脱离。八壹中文網
江江反手握住刀柄,猛的往外一拔,尖端从皮肉里抽出,鲜血汨汨而下,她却好似不察,只盯着旧友的眼睛,异常镇定的往下说——
“河西洮家,是为王朝训育皇后的大家族,绥宁元年,如果没有宋旌文横插一脚,那么陛下甫登大宝时,理所应当入主中宫的,不会是宋芊芊,而是公主的表姐,河西举世族之力教养出来的嫡小姐洮鸳。”
“陛下为从宋旌文手中护住我,倾尽全力将宋芊芊推上了皇后的宝座,同中宫之位失之交臂,无论是河西洮家,还是公主的母亲太后娘娘,都是不甘心的,所以……”
江江的眸光忽而收紧,就像风平浪静的湖面突然压上片片乌云,“绥宁二年,太后杀害了我阿娘,并利用欢喜嫁祸给宋芊芊,以此挑起我与先皇后的矛盾,将我变成她为洮氏女清扫路障的一把扫帚。”
“不……不是的……”宁长公主下意识否认,她双手撑在地上,一面往后退,一面辩驳,“那时,你不过区区一个乳娘的女儿,有什么能耐与宋芊芊对抗,我母后才不是……”
“纵是再智计超群的人,落子的时候,也不一定能算出每颗棋子的真正作用,不过是边走棋边观局,公主觉着我无权无势,太后娘娘没准也是这么想的,陛下打着为我扶持权势的心思将欢喜从慈宁宫拨去东缉事厂,太后娘娘并没有阻拦,反而很配合,我猜,她彼时约莫也是想为她的棋子增长几分能耐,好让扭转局面多几分胜算。”
话及此处,江江躬身爬在地上,心口流出的血滴落在牢房凹凸不平的地面上,又蹭在她迈步向前的膝盖上,“阿宁,别骗自己了,其实这一切你早就知道,若非知道,往岁太后邀各宫妃嫔过慈宁宫赏花时,她只是碰了一下我的手,你缘何就会那样激动的呵斥她不许碰你的东西和你的人,若非知道,拉我出慈宁宫后,你又为什么义正严辞的告诫我一定要远离太后娘娘?”
“阿宁……”靠近后退的长公主,江江伸出手,终于掸去了她衣袖上沾染的香灰,“你不肯承认,只是不愿意直面心底对我的愧疚,就像现在,因为愧疚难以面对你的我一样。”
江江的一字一句,好似根根银针,在宁长公主严丝密合的盔甲上戳出细细密密的小孔,原先聚起的阴鸷愤懑须臾散了个干净,只余下一副瘪软的躯囊。
好半晌后,宁长公主用掌心推开靠近的江江,坐直身子,面无表情的问,“这些……你都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什么时候呢?
江江觉着,自个儿实在愚钝的紧,倘或不是那晚做噩梦跑出小院,在承恩殿书案上翻到被数封东缉事厂奏折压在最底下的书信,兴许……
她永远都不会知道。
那封信是在江氏亡故后,江江抱着阿娘的牌位离开京都前,由还未登基为帝时的九皇子一手建立起来的情报组织“暗魇”呈递御前的,信中,详细的回禀了天子乳母江氏身殒的真相,还有错失大监之位后分去慈宁宫的小太监欢喜被迫与太后娘娘苟且之事。
太后自以为做的天衣无缝,可她到底低估了暗魇的力量,九皇子自八岁那年便工于心计,由他建立的情报组织“暗魇”更是网罗了无数见微知著心细如尘的细作,江氏咽气没多久,一切就都被查了出来。
周良工说江氏亡于心疾是假,可帝王不查宋芊芊却并非是真的出于维护中宫。
这些年,帝王迟迟未对太后发难,一来是因为急于寻找引出江江身体里蛊虫的法子,二来是因为与宋旌文对峙腾不开手,三……
三是因为,作为大煜王朝的君主,他不得不为王朝顾忌太后母家河西之势。
这封信里从始至终没有提及宁长公主,但交叠起来的信纸中包裹着另外一张仅双指宽的窄条,窄条中记有三十三字:
“婚后第九日,长公主归宁,于慈宁宫同太后拔剑相对,争执声中屡次提及江氏郁鲽。”
胸口被匕首刺破的地方终于开始疼了,江江低下头看着身上不断往外渗血的伤处,视线逐渐被泪水模糊,她几不可闻的叹了一口气,沉声唤阿宁。
“阿宁,如果你不是太后的女儿,我不是江氏郁鲽的女儿,或者,你的阿娘没有害死我阿娘,而我也没有狠心的将匕首插进你阿娘胸膛里,假使我们之间不曾欠下这么多因果,是不是就可以不必陷入这样艰难的境地了?”
“阿宁,太后是太后你是你,太后欠我阿娘一条命,可你不欠我。”
“阿宁,说到底,是我欠你的,真正该心怀愧疚的是我,不是你。”
“阿宁,阿宁……”
江江一遍又一遍的唤着靠在木质栏杆上仰坐于地的那个姑娘名字,频繁的像是要在这短短一刻将往后一生的称呼都唤完。
在江江絮絮叨叨的话音里,宁长公主扶着木质栏杆缓慢站起,当她弯曲的脊背再次挺直,阴鸷与愤懑又重新归入她身体。
“宋熹微,”她头一回端起皇女的姿态,红着眼睛冷声命令,“本宫的乳名,你不许再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