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像是刚刚发狠般的哭过,那一双大大的眼睛肿的似核桃,薄如蝉翼的睫毛黏成好几缕,睫根处还挂着滴没来得及落下的水珠子。
只这一瞬,他突然就没来由的心软了。
兴庆五十一年,三哥抱着他的大腿哭着求他饶命,可他连眼睛都没眨一下,就将合欢散的粉末灌进三哥嘴里,人在脂粉堆里纵欲而亡时,他心里连丝毫波澜都没泛起。
只有江江,这个在他手掌心里长大的姑娘,仅仅流露出一点伤情之色,他就已溃不成军。
“莫要哭,”夙淮用食指指腹拭去江江睫根处的泪滴,故作轻松的调侃,“再哭下去,可就要成丑八怪了。”
江江顺势抓住那根食指,紧紧攥在掌心,“我愚钝固执还倔,这些年一定往你心里头添了很多堵吧?”
夙淮摇摇头,疲惫的面上漾开一丝笑容,“没有。”
“阿九,”江江蹲下身子,将头轻轻枕在对方膝盖上,“你待我这样好,我该怎样做才能清偿。”
“为什么要清偿呢,”夙淮垂下眼睑,目光柔柔的落在江江后脑勺上,他稍作迟疑后,终究没能忍住,抬起掌心覆上她乌黑的发髻,“我要你永永远远的欠着我,永永远远的陪在我身边。”
听见那个人低低沉沉的声音自头顶传来,江江忙不迭的点了点头,“好,我们永永远远的在一起。”
片刻后她又糯糯的补了句,“就像小时候一样。”
小时候,夙淮听到这三个字,骨节分明的指间几不可察的颤了颤。
他们的小时候,还有乳娘在身边,三个人互相守着彼此过日子,虽不是亲人,却胜似亲人,但现在……
现在他不想只单单和她做亲人。
这时,承恩殿外忽而响起窸窸窣窣的脚步声,紧接着,侍者温温敦敦的提醒声自朱红色的金丝楠木门旁传来,“陛下,该沐浴了。”
夙淮应声望去,今儿个站在门外的人并非梁茂,而是御前奉茶的小太监双溪,他手里还捧着少璟特调的药包。
近来,夙淮的身子越发畏寒,少璟便在欲汤里加了几味药,以此来提升他身体的热气儿。
恹恹的扫了一眼门外候着的侍者,夙淮垂下长长的睫毛,看着枕在自个膝上的姑娘,温声娇哄,“一路奔波,该是乏了,宋芊芊死后,朕已教人将中宫收拾成你喜欢的样子,今日就先过去歇着吧。”
“中宫?”江江豁然抬起头,惊讶的望着咫尺之外棱角分明的脸。
那是大煜王朝皇后的居所,而她现在什么都不是,就连宋妃娘娘这个位份,也随着拂光殿那场大火一起消弭。
“江江,从前你问我要皇后的位置,那时受制于人,我无法给你想要的,但现在不一样了,”夙淮伸手将她鬓边散开的一缕碎发撩至耳后,一闪一闪的火光在他眼中灿若星辰,“现在,只要是我想给的,这天底下没人有胆量拦着。”
他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平的没有丁点儿起伏,轻轻柔柔的嗓音明明像拂面的春风,却又实实在在的透着股不容驳斥的威严之势。
就连江江也被震住,她乖乖的跟着小黄门朝皇后寝殿走去,行至半路,中宫飞檐一角映入眼帘,江江不自觉的停住脚步。
打从阿娘死在宋芊芊宫里头的那一年开始,她每天都在觊觎皇后之位,到而今,她已见过皇后的金册金宝,中宫殿宇也在她抬脚可及的地方,可不知为什么,她突然觉得没意思的紧。
双溪将药包沉入浴汤,又生了好些个火炉,直到屋子里的温度起来了,方才恭恭敬敬的请尊者入浴。
缭绕热气自眼前氤氲而起,夙淮褪去厚厚的衣裳,躺进少璟特调的药汤里。
尊者沐浴的过程中,双溪就站在旁侧三步远的地方,像从前的大监儿一样微微躬着身子,不同的是,从前的大监躬身等着的是尊者的吩咐,而他躬身等着的是尊者的询问。
半晌,浸泡在浴汤里的年轻帝王耷着眉眼,终于开口,“梁茂呢?”
听见声音,双溪屈膝跪地,老老实实回,“大监今儿出了趟宫,回来后同奴才说做了件违逆陛下心意的事,已自去佛堂罚跪了。”
闻言,年轻的帝王没有立即应声,他低着头,面无表情,跪在地上的双溪不敢抬起脑袋,只能屏着气静静等待。
沉默许久,尊者从药汤中站起,旋即有小黄门上前替他擦干水渍,并将一件毛茸茸的大氅裹在他身上。
尊者的脚步踏出汤室前,复开口,对着仍跪在地上的太监不带任何情绪的道——
“既然他那样喜欢佛堂,便替朕一直守着佛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