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三楼的门诊都是简单类型的，这一层的护士和医生都由对应的医用机器人担任。
并且除了病人及陪同家属是人类，维持秩序、运送医用品这类工作都是由白色的圆头圆脑的服务机器人负责。
全智能机器化，现在在这个世界已经普及到方方面面。
智能系统与机器人的结合，使得这个世界一切的基本工作都可以交给机器人来干。
大部分人被从以前的岗位上“换下来”，但是媒体所呈现出来的世界是先进完美的，每个人都有最适合自己的职业，每个人似乎都在这个快速运转的世界好好生活着。
阿月垂眸，与宋白榆并排走。
“5号，就是这间了。阿月姑娘，你在外面等我一会儿。”
可能是一阵儿一阵儿的牙疼，宋清规的话音模糊。
“好，我坐在这儿等你。”
除了三楼的候诊厅安置了座位，门诊室外面也有一排高级合金制作的长椅。
坐在长椅上，感受着合金与皮肤温暖而怪异的触感，有些记忆在她的脑海里展开。
这是国家政府十几年前推出的高级合金，现在室内的金属物品大多由它制成。它有着多数合金的优点，更重要的是，它能根据周围环境温度自行调节，给与它直接接触的人最自然的感觉，而不是冰冷冷的坚硬感。
但是，阿月还是喜欢坐木凳和石凳。
因为她同这两个相处的时间更长。
阿月坐得端正挺直，引起几个同样坐在这边等待的人频频侧目。
阿月觉得他们大概在想，有椅子却不靠背，坐那么挺直多累啊！
但是在外面又不比自己独自一个人待的时候——怎么做也达不到最舒服的姿势，还不如坐得直一些，这样更舒服。
对面6号门诊室突然开门了。
里面的机器人医生语调平平，毫无波澜，但回响在长长的白色走廊里，几乎每个人都听见了。
“患者属于重型环污病，本层面门诊不能进行治疗，建议您向本医院更高级别的人类医师进行咨询。现可接诊此类疾病的人类医师数目为零。”
一位面容憔悴又无助的中年男人推着轮椅出来，轮椅上坐在一个皮肤苍白却又褶皱密集的孩子。
那孩子半抬着眼帘向前看，刚好跟阿月对上了目光。
虹膜颜色灰白，瞳孔紧缩，眼底是浓郁的绝望。
阿月轻蹙细眉，看样子，这孩子怕是活不了多久了。
“啧，居然患了环污病，不知道是哪个边缘小城出来的。”
坐在阿月右边不远的一个老太太满脸嫌弃，她患病虚弱的老伴暗暗扯她的衣角，企图让她收回这话。
“扯我做什么。咱们去候诊大厅坐着。你身体不好，离他近了这万一出了什么毛病，我上哪说理去。走走走！”
老太太一边扬头对着那孩子的方向大声说道，一边小心体贴地扶起老伴往阿月右边的方向走了。
老太太动作有些仓促，老头只来得及回头给中年男人递一个歉意的眼神。
但是中年男人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没有接收到。
不过现在他也没心思在意这些细节。
坐在这块地方候诊的人都接连走了，只剩下阿月一人，和往常一样坐得端正优雅。
“对不起，云青，是爸爸没用。”
他坐在阿月的对面，把脸埋进双手，不过一瞬间，热泪盈眶。
“爸爸，没关系的。我知道我只剩下一丁点时间了，你带我回家好不好？”
少年的声音沙哑又温柔。
“剩下的日子，我想在家里休息，每天都有爸爸做的炒鸡蛋。”
说到最后，这个叫云青的少年哭腔明显，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但仍坚强地不让它流下来。
不能在爸爸面前哭……他会担心的。
其实他大概有三年没有瞧清过父亲的模样了。
病情加重，世界在他的眼里一天又一天，变得越来越模糊不清，可家里没有余钱给他配智能眼镜。
所有的资产，除了在边缘城怎么也卖不掉的房子，都花费了在他身上。
“云青……”中年男人眼含泪水。
“你……你在这里等爸爸一会，爸爸去上个厕所。”
云青看着中年男人模糊的背影，手不由得攥紧拳头。
爸爸又躲着我哭了吗？
爸爸的脚步声越来越远了呢。
他失神地想。
爸爸从来不愿意在自己的面前掉泪，只会跟他说，云青，没事，如今医学这么发达，一定能治好你的病，这所医院不行，咱们就换一所。医学这么发达，一定会有人研究出这种病的治疗方法。以前在我们看来是必死无疑的癌症不都解决了吗？相信爸爸，好吗？我们都不能放弃！
不能放弃——这是一件多么简单又多么艰难的事情啊！
可是……云青企图站起来，但是全身无力。
盖在膝盖上的毯子掉在了地上，他仍无所觉。
“你好，你的毯子掉了。”耳边传来温柔的声音，随后是大腿上轻轻的重感。
好温柔的姐姐啊！
“谢谢姐姐！”云青笑着道谢。
他不知道的是，因为脸上的皮肤也是褶皱密集，笑起来颇令人觉得可怕。
“刚才听你爸爸叫你云青，这是你的名字吗？”
看着少年好似七八十老人的皮肤，阿月心中升起一股无端的荒唐。
这个世界是从什么时候变得诡异了呢？
自有意识起到现在，她已经活了几百年，可仍然是年轻少女的容貌。
而眼前这个孩子，听声音不过十岁出头，却一副垂垂老矣的模样。
时光仿佛在她的身体上停止，可在像这孩子一样的人的身上，也许一个呼吸之间就有多于普通人几倍甚至几十倍的时光在流逝。
“是的，云青是我的名字，”他有点害羞，抿了抿嘴才继续说道，“我姓贺。”
除了爸爸之外，很久没有人愿意主动跟他说话了。
他也不想太过靠近别人，这会害了他们。
“姐姐，你别离我太近。”贺云青总是轻声细语的。
没有听到阿月的应答，他急得语无伦次，“我……我不是嫌弃姐姐。姐姐离我太近，会被传染的。”
“别担心，姐姐的体质有点特殊，不会被传染的。”阿月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
“你爸爸可能还要一点时间才能回来，跟姐姐聊聊天吧。你很孤独，姐姐看得出来。你有很强的倾诉欲望吧？但是你不想让你爸爸太担心，从没有跟他说过，对不对？”
“我……”话未出口，眼泪倒先流下来了。
这个姐姐真的好温柔呀！
阿月从随身携带的布包里拿出纸巾，弯腰轻轻地替他擦拭。
“姐姐好温柔，”贺云青抽泣道，“在中心城没有人会愿意靠近像我这样的环污病患者。”
他顿了一下，又道：“除了姐姐。”
“姐姐叫什么名字？”贺云青吸鼻子，不再继续落泪。
“海月。大海的海，月亮的月。你可以叫我阿月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