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了吗?”
鹊坐在床边的椅子上,窗外的阳光洒落进来。
时间已经是中午了。
小依仰躺着面对天花板,双手伸出床外。
女孩睁着的的双眼中缺少神采,像是失明了一般,良久才出现了一点波动。
鹊走入了她的视线范围内。
“嗯。”
她轻轻答应了一声,语气。。没有语气。
“嗯,我知道现在问有些不合时宜,但是这毕竟是实验,我还是想问一下你的具体感受。”
“【愤怒】还是最近制作出来的试做版,今天是第一次投入使用。我不能保证你也没有问题。”
“当初在做这个东西的时候也是突发奇想,生产过程有些粗糙,我不能保证使用者的人身安全。”
“人的精神意识领域一直都是我所向往的神秘,可惜,说来惭愧,鄙人能力有限,一直都没有取得太大的成果。
鹊诚恳地笑着,在面无表情的少女身边叽叽喳喳,不厌其烦。
“结合您现在的情况,我有理由怀疑您是不是收到了什么精神上的损伤。”
“如果有哪里不大对劲,还请说出您现在的感受,有哪里疼吗?头晕?还是——”
——“雀。。她还会回来吗?”
小依偏过头来。
鹊脸上一贯的笑容消失了。
眼前这家伙没什么过激的反应。
这才是最糟糕的情况。
果然不该多此一举的吗?
究竟是什么把我带到这个境地中来的,一时冲动吗?
“。。看来问题本身并不在我的【愤怒】,而是你自身的精神受到了一定程度的创伤。”
鹊毫无温度的棒读语气多出了一丝情感。
“你要我说会,还是不会呢?或者说。。你要我讲真话还是假话呢?”
小依一言不发,陷入沉默。
“无论我说什么,事实都在你心中有了定案了吧?”
“如果我说的不合你心意,你也会坚持自己的观点。既然如此,何须再问,会问出这种问题也只不过是你下意识地想要寻求安慰罢了。”
小依已经双眼无神地看着他。
死气沉沉。
鹊很清楚这种眼神所代表的含义,那是失去了心灵支柱,理想信念崩塌之后的人的眼神。
或许没那么严重?
对于眼前这个女孩而言,此时只不过是以特殊的方式失去了一个类似亲人的存在而已。
这还没有到达理想信念崩溃的程度。
鹊在心底做出冷血而准确的判断。
真正拥有坚定意志与伟大目标的存在绝不会被轻易击垮,因为当他们彻底失败的时候就是生死道消的陨落瞬间。
眼前的女孩。。只是哀而不伤的程度。
“她说会回来的,回来看我。”
“我要去接她。”
看着女孩的样子,鹊没来由地感受到一阵血气直冲脑门,胸口发闷。
他笑了。
啊啊,这种心情,我明白的。
是饥饿的流浪猫看着吃饱的铺张浪费的人类将剩下食物倒入垃圾桶时的心情。
这家伙到底清不清楚状况?!
“回来?”
“救她?”
“你刚刚是不是想要我告诉你,她没有死?告诉你那个女人只是去了很远的地方,之后会回来找你的?大家都没事,会永远快快乐乐地生活在一起?”
“笨蛋,怎么可能有那种事情。”
“想要拯救别人,你以为你是谁?神吗?”
“实话告诉你,即使是神都不可能坐到死而复生这种事情!”
鹊很激动的样子,他站了起来,双手握紧成拳头。
啊啊。。这种无力感。
为什么呢?
这种在我心中翻腾的情感,是常人所谓的悲伤吗?
我生气了?
不,我没有,我在假装自己很生气。
我非得生气不可——在这种场合,这种地方。
如果我不这么做,她就不会迅速清醒过来。
不知道为什么,鹊看着眼前的女孩总有一种莫名的亲近感,这让他放不下这个小姑娘。
这很不正常。
“即使你愿意付出任何代价救回她,也没有让你付出的余地。”
“人死了就给我去接受啊!结束你的幻想吧!你这个死丫头!”
“你以为她是为什么死的?不想为她报仇吗?”
脸上的表情凝滞了一瞬,鹊后退一步。
他深吸了两口气,松开手,坐下。
他用手用力按着额头,嘴角露出一抹苦笑。
我在激动什么呢?
单纯的放不下吗?
“唔。。嗯。”
小依出乎意料的乖巧听话,眼中也多了些光彩。
啊啊,真是麻烦。逼得我来演一出戏。
不过这样一来的话就没问题了吧?
破除无谓的幻想,给予新的目标,简直是人生导师。
这也是命运的玩笑吗?
为什么是我在这?
明明阿克那种才适合做这种事情啊。
鹊觉得自己在这里非常不正常,简直像是有人提着他的手脚,把他一点点操纵到了此处一般。
在这个时间,这个点,目击悲剧。
晚来一步,小依早就不知道变成什么样了。
命运般的巧合。
“呐,雀。”
小依的声音带上了一丝活气。
“喜鹊的鹊。”
“。。?”
女孩不解,歪歪脑袋。
“我的名字,不是麻雀的雀,而是喜鹊的鹊。”
“哦,这样啊。为什么之前不告诉我?”
小依皱了皱眉,有些埋怨道。
“请容我更正一下,这是我们第二次说话。”
“唔,明明都是一个班的。。呐,鹊。”
“嗯?怎么了?”
小依从床上爬起来。
阳光落在她的侧脸上,有些乱的头发像是针织物一样闪着温暖的光。
她的脸上没了那种万事休矣的死寂感,不过像是刚睡醒的样子,有些迷糊。
嗯,用一句话来形容就是——“怎么回事啊这只可爱的生物,是要闹哪样啊居然这么可爱!”
嗯,小依就是这么惹人怜爱的女孩子。
“我今后该怎么办?”
鹊瞥了她一眼。
“和往常一样喽。”
“可是,她不在的话就没有往常了啊。。已经没法和往常一样了。”
“你之前每天是怎么过的?”
鹊皱了皱眉,心底中升起一种不妙的预感。
“唔。。”
小依开始扳着手指数。
“早上被她叫起床,她开车送我去上学,帮我记笔记,下课后教会我不会的,中午帮我准备好好饭,回家陪我玩,帮我做夜宵,然后哄我睡觉。”
“差不多就这样了。”
小依抬头看向鹊。
其实还有很多很多其他的事就是了。
“哦,哦。。”
鹊虚着眼睛,那眼神像在看什么已经灭绝的史前动物。
“你啊。。。简直是个废人,不,抱歉,我这么说简直就是在侮辱废物。”
“真是个不得了的大小姐啊。。”
“不要这么说嘛。。”
小依委屈地嘟着嘴。
“就算是我,也有很多优点的啦~”
“比如?”
少女沉思中。
良久。
“嗯。我很喜欢布丁哦,一次能吃四个。”
虽然事后会吃不下饭就是了。
“啊啊,是嘛?”
“还有,还有就是。。”
小依见他不怎么感兴趣的样子,急着补充。
“还有什么?不喜欢吃糖可以一年都不吃吗?”
“唔。。不要取笑我啦。。虽然她也经常这么说。。”
“那就是没了对吧?好,好,废人鉴定完毕,这是你的证书,请收好。”
鹊笑着说,莫名感觉心情不错。
顺手递过去一颗白色的小丸。
“这是给我的?”
“嗯,糖。”
“谢谢。”
女孩接过放到嘴里,甜味激发出些许幸福的微笑。
我说这家伙。。万一这是迷药怎么办?
怎么陌生人给的东西随随便便拿过去丢到嘴里的?你长这么居然没被拐走真是个奇迹!
鹊叹了口气,不知怎么的总是对眼前的女孩提不起戒心。
“唔。。就算是我,也真的有那么一两个优点的啦。”
小依一边嚼着糖,一边又一次开始冥思苦想。
“比如?”
“我喜欢鹊,最喜欢了!”
“不算,驳回。”
鹊不为所动,没有任何妥协的样子。
“诶诶诶?明明是纯真少女的心意,不要拒绝啦。”
女孩此时以鸭子坐的姿势坐在病床上,双手撑在跨前,鲜红的舌尖舔了舔嘴唇。
她纯净而没有杂质的眼睛定定地看向鹊。
“小依什么都为你做哦。”
“鹊什么都不用做啦,小依会养你的。”
鹊重新打量了一下眼前这个名为小依的少女,说话的语气有些干涩。
“你还真是。。不可思议的家伙。”
这就不难过了?
那只红毛死的真是有够不值的。
鹊抱着双臂,眯起双眼。
我原本还以为,这家伙单纯善良,有着成为“勇者”的基础。
结果现在这种给我的感觉。。绝不是不是魅力,能激起人保护欲,或者可爱,善良之类的无关紧要的东西。
看着双眼闪闪发光的少女,鹊心下了然。
无视一切恶意。
缺少危机意识,单纯的像镜子一样的色彩,看到听到所思所想都是没有经过自身观念加工的东西,外界直接的映射。
绝对善良,极端纯粹。
“鹊?”
小依在少年眼前挥了挥手,想要把他的注意力拉回来。
即使受伤也只会悲伤,不会愤怒和憎恨。
——结果我的开导都是白费功夫吗?
啧,浪费表情。
任何事情都有个限度。
从常人的角度来看,她一定是个废人吧。
小依是毋庸置疑的弱者,即使挚友死在自己面前也无力拯救,只能暗自垂泪,连拼命的机会与条件都不具备。
但既然万事都有限度,当绝对的“弱”达到某种境地,是否代表着绝对的“强”呢?
除了没有成型善恶观,没有同情心的小孩子,又有谁能对她动手呢?
击溃无力反抗弱者的罪恶感,破坏这份纯净美丽所需要面临的精神压力,就像一个发过希波克拉底誓言的医生非但不能去救死扶伤还被要求吃掉自己的病患一样。
小依见他半天不说话,疑惑地歪了歪头。
鹊露出恍然的笑容。
对于生活在社会中的人类这种生物而言,那种情况可以轻易把人逼疯吧?
人们身上的枷锁远超他们自己的想象,自身成长过程中形成的意识形态也好,体制的力量,排异性,普世价值观也罢。
一旦违反这种规则,一旦开始触及枷锁之外的范围,人会被自己绞死。
“小依。。”
“嗯?怎么了怎么了?答应我了?”
鹊微笑着看着她,没有说话。
你这是。。
——【魔性】
无论是绝对的单纯和善良,还是因为破灭还是由此走向另一个极端,这些都是常人所无法抵达的领域。
“你将来,说不定能成为不得了的家伙。
“诶?是吗?”
小依有些不大理解,表情更加疑惑了。
“算了,我也不知道啦,以后的事情谁知道呢?”
女孩露出明媚的笑容。
她可爱的小脸在阳光下显得分外可爱,纯真的不含半点杂质。
那个红发的家伙就是因为你这样的笑容,才会愿意为你去死吧?
这种连我都会——唉,开什么玩笑,死人就不要在这里自作多情了,你个历史的残渣。
你已经早就结束了,现在还存在的原因也只因为是命运需要一个齿轮而已。
无心无念。
无心无念。
鹊眨了眨眼,强行压下自己的冲动,脸上恢复成日常的公式化微笑。
“鹊。。她也这么说了。你听到了吗?”
“说什么?”
“说是有困难就去找你。。她说小依今后都不用再努力了。。”
小依用手撑在床上慢慢爬到床边,凑到鹊的面前,轻轻抱住他的头。
“我可不记得我有答应过。”
鹊的手有些轻微的颤抖,最后紧紧攥住了自己的衣服袖子。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对这个女孩的亲近感来自于哪里了。
他很熟悉人的微表情,先前又借助【愤怒】窥探到了小依的内心。
这家伙。。是真的喜欢自己。
不,或许说是喜欢已经不大够了。
爱。
为什么?
明明没有过什么交集。。为什么?
甚至连我看到她的时候都会不由自主地感觉到亲近!
“呐,鹊。。”
“求人不如求己。”
鹊的声音连自己听来都觉得冰冷,隐隐带着有着抑制不住的颤抖。
“世界上不是什么都会随你愿的,小丫头。”
“鹊。。”
“没了她,你可以去找些佣人帮你啊,去找你父亲吧,他才是值得你依靠的人。”
“鹊~!”
小依的声音已经有些发颤。
“你不想知道为什么她会变成那个样子吗?不想找出幕后主使吗?你不想报仇?”
“你会找到的,鹊总会想办法的吧?”
“为什么?”
鹊无力的声音带着一丝丝难以言喻的情绪。
或许。。或许在命运的玩笑中,曾经自己真的见过她。
要不然,解释不了这种感情。
为什么你理所当然地认为,世界上所有人都会帮你,疼你,爱你,为你奉献一切?
“我也不知道,但总之就是那样啦。”
“所以说——”
“——不行!我只有你一个人了。。我不想孤独一个人,一个人会很痛苦,会很悲伤。”
“那是当然,每个人都是这样活着的。”
“我不行的啊。。”
该死的红毛怪!你这货究竟抛过来一个什么样的麻烦东西!快点给我复活过来承担责任啊!
“呐,鹊,要我做什么都可以。但是,不要丢下我。。”
“真的。。不要丢下我,好吗?你让我去死我也会答应你。。”
少女的黑发流泄而下,垂落到鹊的脸上。
“对了!你不是说你的那个什么。。是试验品吗?嗯,我现在出问题了,头很晕,你不能丢下我不管。”
“我已经不想一个人了。”
“再也不想。。”
鹊感觉抱着自己的力道紧了许多。
他正对着午后的炽烈阳光,感受到攀附在自己身上的重量,不禁叹了口气。
这。。。
真是笑话啊。。
就算是命运,开玩笑也要有个限度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