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毅之前在建康的时候,私下里见皇帝,隐约记得,皇帝陛下似乎提过,要给他们家寻一处好一些的宅子。
不过,皇帝给他画的饼太多,他有些记不太住了,也没有把这件事怎么当成一回事。 现在看到这个地契,沈毅才恍然明白过来事情的前因后果。 原来… 那位程侍郎,也是个倒霉孩子。 如果不是要给沈家腾房子,他的罪过即便被朝廷发现了,大概率也就是贬为庶民,追缴赃款,不至于被抄家,连累家里人。 甚至,如果有宰相出面保他,他交些钱出来,只要贬官就可以把事情解决了。 可现在,因为要腾地方,他的家,就非抄不可了。 皇帝见沈毅发呆,忍不住爽朗一笑,开口道:“沈卿这般聪明,便没有提前猜到?”沈毅微微摇头,苦笑道:“陛下,臣从来没有想过这方面的事情。”
皇帝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上,笑着说道:“这些事,沈卿你不想,朕也要替你想的。”
“这个地契房契,你今天晚上,便拿回家里去。”
“不过,这宅子,就不能算是朕赏你的了,毕竟前脚抄了家,后脚就赐给你宅子,难免会引人联想。”
“这一次抄家,程家的财产是抄没到宫里的,归内侍省管,事后沈卿你随便出点钱,去内侍省办个手续,就算是你从内侍省买的宅子。”
听到这里,沈毅松了口气。 是买的就好。 是买的,不至于招人恨,要是皇帝直接把宅子赐给了他,那么朝廷里那些贪官,个个都要看沈毅不顺眼。 沈毅连忙低头拱手道:“臣…多谢陛下,陛下厚恩,臣没齿难忘…” “好了,这些虚的不用多说,算起来,朕也没有吃亏。”
“撇开这几年市舶司的收益不提,但是那年沈卿你从东南倭寇那里缴获,送到宫里的东西,再加上今年琉璃厂的收入,就要远远超过程彬的这个宅子了。”
沈毅低头,连道不敢。 皇帝笑了笑,没有再在这个话题上继续说下去,他脸上的笑意收敛了几分,缓缓说道:“不过朝廷贪腐,现在已经非常严重了。”
“朕原来准备,要花个三五年时间,好好整顿整顿吏治,杀一杀朝廷里的那些贪官,但是现在看来,要往后拖几年了。”
朝廷的一切行为,一切动作,都不能太急,饭要一口一口吃,事要一步一步做。 步子大了,容易扯到蛋。 整顿吏治,一定会引起小规模的朝廷震荡,如果没有外战,这种震荡是可以接受的,但是要打大仗,那就必须一个稳字当头。 事实上,历朝历代所有的朝廷,都在追求一个“稳”字。 沈毅微微低头,缓缓说道:“陛下圣明。”
“朕圣明不圣明,要等到后世人去评说。”
皇帝笑着说道:“本朝人个个畏朕怕朕,又想阿谀奉承朕,说的话是不作数的。”
说到这里,他看向沈毅,微笑道:“听高明说,方才越王去找沈卿了。”
沈毅心里一动,然后默默点头,低头道:“是,不过臣没有与越王殿下说话…” “朕知道,高明与朕说了。”
皇帝脸上的笑意,已经没了七七八八,他用手敲着桌子,淡淡的说道:“越王府的事情,沈卿你还是不要管了。”
“越王府,是朕给赵阀的一个机会。”
皇帝缓缓说道:“他们即可以借着这个机会造反,也可以借着这个机会,息事宁人。”
皇帝的意思,并不难理解。 只要赵家,愿意放弃兵权,安心回建康来,凭借着六十多年前赵大将军的功劳,凭借着两家之间的“姻亲”关系,皇帝会给赵家留一条出路。 一切,要看赵家如何选择。 沈毅面色平静,低头道:“天家私事,与臣等臣子无关……” “也不是完全没有关系。”
“越王这几年,也慢慢长大成人了…” 皇帝的目光看向远方,缓缓说道:“长大了,心里难免会胡思乱想,如果他再去找你,沈卿也不必避而不见。”
“你便跟他说,天家不会手足相残。”
皇帝这句话,虽然说的很深沉,但是老实说… 沈毅心里是不太信的。 如果皇帝,真的爱护这个二弟,那么大概率不会让他去娶安平侯府的女儿。 不过皇帝既然这么说了,沈毅也只能这么信,他微微低头,抱拳道:“陛下乃千古仁君…” 皇帝摆了摆手,打断了沈毅的话,笑着说道:“好了,说这话无益,你不好离席太久,这就回去罢。”
说着,他看向木盒子,开口道:“把这东西,也带回去。”
沈毅犹豫了一下,还是把盒子里的房契地契取了出来,揣进了自己了怀里,对着皇帝躬身行礼之后,走小路回到了正殿,又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上。 他刚回到位置上没有多久,皇帝陛下也回到了正殿之中,这位年轻的皇帝陛下,举起酒杯,与群臣共饮,德庆宫里的气氛,变得热切了起来。 再加上挂着的一盏盏红灯笼,年味十足。 宫里的这场晚宴,一直到很晚才结束,沈老爷没有怎么喝酒,刚走出德庆宫,就听到身后一个声音。 “子恒。”
沈毅回头,然后立刻迈步走了过去,持弟子礼,跟在这人身后,微微低头道:“师伯。”
赵昌平点了点头,问道:“听说你岳父要到建康来过年,今天到了没有?”
沈毅摇头,无奈道:“说是今天到,但是小侄进宫之前,恩师都还没有进城,也不知道现在到了没有。”
赵昌平想了想,开口道:“这样罢,我同你一起去一趟沈家,看一看。”
他笑着说道:“算起来,我与你那岳父,又是许久未见了。”
沈毅点头,跟在赵昌平身后道:“那师伯坐我的车?”
赵昌平摇头:“一会还得回家,我坐自家的马车就行。”
说到这里,他看了沈毅一眼,问道:“方才…子恒离席许久…” “是陛下召见?”
沈毅想了想,然后默默点头。 见状,赵尚书脸上露出笑容,伸手拍了拍沈毅的肩膀。 “好事,好事…” ………… 爷俩一起回了沈宅,这会儿沈宅依旧灯火通明,大门口的灯笼都亮着,沈毅见状,就知道老岳父多半是到了。 他与赵昌平一起进了家里,果然见到了风尘仆仆的陆夫子。 沈老爷慌忙上前,对着陆安世叩首行礼,低头道:“小婿沈毅,拜见岳父大人。”
陆夫子连忙上前,把沈毅扶了起来,他借着灯光,上下打量了一遍沈毅,感慨不已。 “子恒当年与老夫立志,要激浊扬清。”
陆夫子重重的拍了拍沈毅的肩膀,老怀大慰。 “如今,真被老夫见到了这一天。”
沈毅微微低头,开口道:“恩师,如今只是清浊并起,胜负未分…” “那也很好了。”
陆夫子看着沈毅的手,感慨道:“二十年未有人如子恒这般了。”
上一个像沈毅这样的人,姓袁,名叫袁渡。 被夷灭三族。 翁婿俩说了会话之后,陆夫子又去与赵尚书说话,两个小老头许久未见,在一块似乎有说不完的话。 陆若溪给他们请到了暖阁里,又让家里备了酒菜,让两个小老头坐在一起,吃了顿夜宵。 这天除夕夜,沈家上下,一直忙活到子夜时分,等到送走了赵尚书,又安排陆夫子坐下之后,沈家才安静了下来。 众人各自回房之后,沈家的卧房里,沈老爷才悄悄把怀里的房契地契给取了出来,放在了夫人面前。 “青雀…” 沈夫人接了过去,问道:“这是什么?”
“你看了便知。”
陆若溪展开看了看,然后念道:“大通街…” 她念了一会,忽然抬头看着沈毅,瞪大了眼睛。 “这…这是程侍郎府上,我去过…!”
沈毅点了点头,不知是喜是忧的叹了口气,然后脸上挤出了一个笑容。 “以后,便是咱们的新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