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桓知脸色阴沉地盯着少年,却意外发现他有几分面熟。
他一愣,像是才反应过来:“你是……在任城的那个,叫什么来着……”
少年展颜一笑:“将军竟还记得我,我是小莫,去年承蒙将军与舜钦哥哥的恩惠。”
顾桓知再度打量他一番,实在很难把面前的少年同之前那个瘦小的小乞儿联系在一处。
“原来是你,”顾桓知不由放缓了语气,“任城现已无忧,宋先生亦无碍,很快你们就能回去了。”
小莫没说话,只是直直地看着顾桓知。
后者似乎察觉到他的异样:“怎么了?有话直说便是。”
他声音很低,但还是鼓足了勇气说道:“将军,您……您能带我去京城吗?”
顾桓知一愣:“去京城?”
他依稀察觉到有些不对劲:“你要去京城做什么?在任城陪你母亲不好吗?”
顾桓知隐约记得,他的母亲梅姨身体并不算太好,身为独子却想去京城闯荡,实在有些蹊跷。
少年羞涩地笑了笑:“多亏宋先生替娘寻来的医生,如今娘亲静养了半年,身体已经比从前好了许多。”
顾桓知目光淡淡地从他还带着几分稚气的脸庞上扫过,目光有些高深莫测:“你可想过要去京城做什么活计?能赚钱娶媳妇么?”
小莫被他问得呆了,呐呐道:“总是……总是有法子的。”
顾桓知还没有蠢到如此地步,连面前人的意图都看不出来:“就算舜钦已经不在人世,他也不是什么人都能替代的。”
少年的脸瞬间涨得通红,急忙辩解道:“将军,我没有这个意思,你误会了。”
顾桓知语气冰冷,不带一丝温度:“你现在的年纪,跟着宋先生读书习字才是正经,别被外人的什么花言巧语给骗了。”
小莫讪讪地低着头站在一旁,半晌说不出话来。
正当此时,便见远方一队人马急匆匆赶来,楚子延来不及行礼,连忙冲到顾桓知面前说道:“将军,殿下请您速回京城,王爷他病重在即,恐怕……”
顾桓知顿时感觉到一阵天旋地转,杨舜钦连尸身都尚未寻得,父亲却也……
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被楚子延扶着上了马车,更不知道是何时离开任城,只觉得周遭的一切都变得混沌而不可捉摸,一心朝京城疾驰而去。
对比顾家兄弟的境遇来说,杨舜钦随着姜霆回京这两日倒是颇有闲情逸致,一路游山玩水。
如今四月过半,春风吹拂大地,雨后空气中弥漫着特有的清新气息,混合着不知从何处飘来的花香。
人来人往的竹桥上站立着两名青年,一人生得极为英武,另一人则是轻袍缓带,眉目如画。
二人光是站在桥上,便吸引了不知多少过路人的目光。
姜霆望着这一江春水,不由笑道:“可惜自任城回京并不经过江南,否则这个时节正是逛花市的好时候。”
他难得多话,杨舜钦也并不去打断他,只在一旁耐心听着,偶尔附和一二。
正说话间,桥下渔夫撑着长杆徐徐而来,似乎也才看清这两位客人的样貌,微微吃了一惊:“二位公子欲去往何处?”
姜霆笑道:“随意游玩而已,船去往何处,我们便去何处。”
渔夫听后也笑道:“公子是豁达之人”。说罢,便将长杆递给青年,收了银钱自行上岸去了。
杨舜钦站在竹排上,望着两岸青山,浩荡江水,一时也瞧得呆了,全身心都投入这绝美的自然风光中去。
姜霆撑杆而去,远离人群之后,岛屿的轮廓渐渐清晰起来,放眼便是波光粼粼,大美春光,让青年嘴角微微扬起,暗暗想着此生能有杨舜钦作陪得见此等风光,倒也不算白来人世间一趟。
小船随水流而去,不多时便到了不知名的岸边。
二人下了渔船,入眼便是青翠竹林。
杨舜钦抚掌笑道:“可惜此次回京匆忙,未能带上琴瑟。否则在此处焚香听琴,当真是人间美事。”
姜霆微微一笑,抬手摘了一片竹叶放在唇边,竟也有音调徐徐传出。
虽远比不上琴音曼妙,却也足够令人心旷神怡。
二人沿途而行,正欲登高望远,却听空中一阵鸟鸣声传来,正是姜霆所饲养的那只海东青。
他出行常将这鸟儿带在身旁,此物似乎也通人性,除去偶尔会飞来主人身边讨要吃食,平常连面也见不着,不知飞去了何处。
姜霆心中微变,他与杨舜钦此番回京已是打定主意要游山玩水一番,若无紧急事情无需烦扰。
可如今不过三日,便已有事情找上门来,想来不是什么易事。
他将爪子上的纸条取下,面色逐渐凝重起来,杨舜钦亦皱眉道:“莫非是京城出事了?”
姜霆缓缓点头:“静王性命危在旦夕,只怕撑不过这几日了。”
“什么?!那咱们……”
青年拉过他的手,面容一如先前坚毅:“如今京城局势瞬息万变,你我需立时回京。”
顾桓知与杨舜钦几乎是前后不到一个时辰内抵达京城,只是前者终究还是晚来一步。
他方火急火燎地进城赶往府邸,便听到城中四处城楼的钟声响了起来。
那钟声沉闷至极,一声声敲在顾桓知的心头。
国有大丧。
顾光的灵柩停在大殿上,叩头声与哀泣声混杂在一处,几乎要将他吞没。
顾桓知一步步走到棺前,众人都下意识地为他让出一条路来。
棺椁之前,是浑身缟素的顾言初。
作为顾光的正妻,王娴似乎在刚才便已哭晕过去,被扶往了偏殿。
顾言初面容仍是平静,他望着甚至没来得及脱下戎装的弟弟,只是稍微点了点头。
顾桓知平日里恨透他这兄长的假模假样,可在此时,这种平静反倒能缓和他内心的悲痛。
他跪在棺前,摸着冰冷坚硬的棺木,泪水潸然而下:“爹,孩儿不孝,未能见你最后一面。”八壹中文網
与顾言初截然相反,顾光对这个二儿子反倒多了几分父子间的亲情与关怀,顾言初望着在棺椁前哭得泣不成声的弟弟,心中五味杂陈。
顾桓知可以沉浸在父亲离世的痛苦之中,可他不能,如今的京城就像一张已经拉满的弦,哪怕一阵微风吹拂,也可能拥有摧毁这根弓弦的力量。
顾桓知定定地望着满殿缟素,心中只想着一件事情。
反,还是不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