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辙嘴角噙着笑意：“哥哥在这里，我不就在这里咯？”
苏轼垂睫：“子由，哥哥没脸见你！”
苏辙拽着哥哥的手，把他拉到桌旁坐下。
监牢里的桌子很破旧，但好歹是个桌子，能放酒菜。
苏辙打开食盒，把里边的酒菜一样一样拿出来摆在桌上：“老哥，这些都是你最爱吃的！你看有酒酿圆子，有乳鸽，还有鳜鱼，最重要的是有柳林酒！”
这柳林酒还是苏轼在凤翔时，给当地的米酒取的名字。
如今这柳林酒还挺有名气。
苏辙说的时候，仿佛是在家里拉着哥哥一起喝酒的样子。
苏轼低低道：“子由，你不怪我吗？”
苏辙摆手：“哥，咱们等会再说，先喝酒吃肉！你说咱兄弟俩都多久没见面了？我做梦都想和你一起喝酒呢！哥哥就先满足我罢！”
苏轼愁绪满怀，见弟弟兴致高昂，不好扫兴，只能应付着。
虽然饭菜吃不下，苏轼酒倒是喝了不少。他分明是借酒浇愁，自己灌自己。
最后还是苏辙把酒壶抢了下来：“老哥，你悠着点，也给我留几口！”
说罢，苏辙仰头把酒壶里剩下的酒喝了个罄尽。
苏轼道：“子由，还有酒吗？”
苏辙摇头：“我就带了一壶而已！”
苏轼低头，真是没喝够，要是喝醉就什么也不晓得，也不用去想，不用去面对了。
“老哥，你也别只顾着喝酒，吃点菜！”
苏辙一边说一边撕下乳鸽的肉来，送到哥哥嘴边。
苏轼乖乖张了嘴。
然后苏辙又端来了酒酿圆子喂给哥哥，总算给他喂了不少。
“饭也吃了，子由，你走罢！”
“走？”苏辙大喇喇坐在了稻草铺的床上，“今晚我陪哥哥一起住这里！”
苏轼大惊，走过去劝道：“那怎么行！这牢里阴冷潮湿，连张像样的床都没有，你不能睡在这里！”
“老哥你都可以睡？凭什么我不能？”
苏辙环顾四周，忽然笑了：“老哥，咱们住过寺庙，住过船上，小时候还去山洞里睡过午觉，就是没睡过牢房！今日咱兄弟俩算是长见识了！”
苏轼一拳捶在弟弟胸口上：“都这情形了，你还有心思开玩笑！”
苏辙道：“只要咱们在一起，多糟糕的情形我都不觉得难受。”
苏轼无奈，与弟弟肩并肩坐着，颓丧道：“子由，哥哥对不起你，总是给你惹麻烦！”
虽然苏轼人在监牢，但他可以想见外边的风起云涌，而弟弟一定又被推到了风口浪尖。
谁知苏辙道：“老哥，其实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
苏轼一脸惊诧：“子由，你不必为了让我不内疚，说这样的话。”
苏辙收起刚才的吊儿郎当，正色道：“不，哥哥，我其实一直在检讨我自己。我以前一直让你管好自己的嘴。可你是大宋的官员，你不能眼睁睁看着百姓疾苦而不发声。”
那样会憋死哥哥的！
苏轼吃惊里带着困惑：“你是为了我好，为了苏家上上下下好，你没有错！”
“我有错！”苏辙坚定道，“祖翁临死前交代，要我挽大宋之颓势，救万民于水火。我也答应过父亲要好好照顾哥哥，可惜我都没有做到，愧对他们的期许。”
苏轼转而安抚起弟弟来：“子由，你已经做得很好了！真的，你相信我！”
“哥，你是性情中人，同情百姓疾苦，我却要你当瞎子，哑巴。从今以后，我不想拦着你，你想说什么就说，想做什么就去做！”
苏轼愣住了。
弟弟一直对他很宽容，可这次的事情闹得太大了，他以为弟弟会生气，会责怪他，但依然没有。
不仅没有，弟弟还自责，还要自己痛痛快快说出心中所想。
“你是不是一直觉得我比你能干，比你厉害？”
苏轼点头，在弟弟面前他真的太没用，不仅没给苏家做出贡献，却时常拖累弟弟。
苏辙摇头：“不！其实你比我更加难得。这世上有三种勇：智勇、忠勇和孤勇。智勇者，有勇有谋，多为主君身边的谋士，历朝历代皆有谋士，所以智慧者不难寻。忠勇者对主君是忠心耿耿，亦不难寻。
最难的便是孤勇，孤勇者，哪怕明知前方是万丈悬崖，也不会阻拦他前进的脚步，哪怕身边没有一个支持者，他也要为理想奋不顾身。老哥，在我心里，你便是把孤勇者，而我顶多不过是智勇者而已。你才是我心中的榜样，是我此生最崇敬之人。”
直到现在，苏辙才明白，后世人为何那么喜爱苏东坡。
因为东坡身上不仅有盖世的才华，还有面对人生无常的豁达，更有不惧一切的勇气。
此时的苏轼无比感动，他没有想到自己在弟弟心中的地位那样崇高。
他一直都想做一个好哥哥，一个能够庇佑家人，为弟弟树立榜样的哥哥。
可是这些年全是弟弟保护他，有时候在弟弟面前他真的很汗颜。
今日听了弟弟的话，苏轼有喜悦也有愧疚。
苏辙的声音更加温柔：“哥，把你心中的苦统统都告诉我，好吗？”
苏轼红了眼眶：“子由，我知道带着农民上京会给你造成多大的麻烦。可是我亲眼看见有孩子死在路边，野狗在啃噬他的尸体。我还看见有官兵抢把良家女子拉去卖给青楼。百姓们有什么错？他们只想好好活着，只想和家人平平安安活着这也不行吗？”
说到最后苏轼声泪俱下。
苏辙伸手抱住哥哥，眼中含泪。
苏轼揪住弟弟的衣襟，在他怀中小声啜泣。
弟弟是他唯一可以倾诉的人，在弟弟怀中他可以放肆的哭泣。
是的，在弟弟的怀中，苏轼哭得像个孩子。
他可以抛却所有成年人的枷锁，变成那个最纯真无邪的孩子。
半个时辰后，有狱卒进来收走了剩菜剩饭，还送来了洗脚的热水和被褥。
苏轼催促道：“子由，你走罢！”
苏辙哪里肯走：“我说了陪你，不能食言！”
躺在被窝里，苏轼忍不住问：“子由，东明县百姓的饭菜都是你派人送进来的罢？”
苏辙道：“那是当然，不然你以为这世上还有我这么关心你的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