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顼再问欧阳修时,欧阳修对王安石的人品和才华很是认可。
那时,王安石虽未在京师,却已经很有声望。
且变法还未实行,王安石也没有遭到那么多人的口诛笔伐,所以欧阳修的说法是客观中立的。
询问了一帮老臣,赵顼又拿出了当年王安石写给祖父“仁宗”的万言书。
在这份奏疏里,王安石痛陈帝国弊端,说到了不得不改之时。
里面还详细阐明了他对于国家财政、整顿吏治、发展军事等构想。
赵顼还记得,当年他第一次看到这份奏疏时,他就格外激动。
时隔多年,他再看依旧会感到心潮澎湃。
王安石的革新思想和这位年轻的帝王不谋而合。
再拿出王安石的新作《桂枝香·金陵怀古》,赵顼完全能体会到王安石怀才不遇的愤懑之情。
帝国的改革已经迫在眉睫,赵顼再也不想等待。
可就在他下诏请王安石进京之前,朝廷又发生了一件大事。
事情的起因本是一件小事,可是由于多方的暗自博弈,让一件小事变成了一场无法收拾的大事。
按照礼仪传统,皇帝上朝时,需要领头人带领文武百官向皇帝行大礼,山呼万岁,叫押班。
百官的领头人自然是宰相和副宰相。
但宰相、副宰相政务繁忙,有些典礼性的朝会便无法出席,也自然就不能押班。
这本来在朝廷中形成的不文成的规矩,却让人小题大做。
站出来弹劾的人叫王陶。
他的职位可不一般,叫御史中丞,是御史台的副长官。
在宋代,御史台和谏院合成台谏官。
台谏官又被称为言官。
他们能参与朝廷决策,批评政事,约束宰相的权力,也约束着皇帝的举动。
台谏官的言论十分自由,而且力量也非常大。
王陶作为副长官,他的弹劾自然不能忽视。
他先是质问中书省,但中书省不予回应,紧接着他直接诘问宰相韩琦,但对方依旧漠视。
这让王陶更加恼怒,于是他上奏皇帝,痛陈首相韩琦和次相曾公亮傲慢无礼,藐视国法,弄权误国。
其言辞十分激烈,要求罢黜两位宰相。
台谏官的奏折,皇帝不过问都不行。
可是刚一询问,宰相和曾公亮就上表待罪,并且说宰相不押班也是朝廷惯例,就算老臣有罪,但弄权误国的罪名甚大,如何担当得起?
赵顼看了奏折觉得有理,便没再理会。
王陶见此,气愤非常,干脆宣布罢工,绝不进御史台。
台谏官们因此震动。
如果他们的言论不受皇帝重视,那么还要台谏作甚?
事情闹大之后,韩琦和曾公亮也不再上朝。
年轻的帝王没办法,只好把王陶调往翰林院。
可王陶铁了心要皇帝处理宰相押班之事,抵死不去翰林院。
另一位副宰相吴奎见皇帝居然给王陶美差,上书道:“御史中丞颠倒黑白,陛下居然给予美差,让谁以后还敢做宰相?臣子和百姓又该如何看待陛下?”
赵顼不知该如何回答。
结果吴奎也称病不朝,直接罢工了。
宰相、副宰相、御史中丞一起罢工,就连皇帝从中调和都不行。
宋朝的士大夫就是有那么任性。
皇帝的任命他们不满意可以不接受,皇帝的诏书要是他们不赞同,甚至不予下发。
赵宋皇帝因为皇位来路不正,所以只能选择和士大夫共治天下。
不管皇帝们是真心还是假意,他们在表面都必须做出一副敬重士大夫的模样,以免江山动荡。
而大宋的士大夫们之所以任性,还因为他们身上的气节。
他们不畏皇权,关于直言劝诫,他们以“天下为己任”。
如果说赵家是大宋的根,那么士大夫就是大宋的土壤。
是士大夫浇灌赵家的根,让大宋枝繁叶茂。
也正是因为士大夫的气节和“以天下为己任”的责任心,才能让军事弱国的大宋支撑了三百年之久。
这不得不说是王朝时代的一个奇迹。
可是士大夫的任性也严重威胁到了皇权。
他们随时和皇帝唱反调,让皇帝指挥不动。
一会儿这个称病不朝,一会儿那个罢工,一会儿干脆不满朝廷,直接辞职不干,扔下一堆烂摊子。
面对这种情况,赵顼不得不杀杀这股“歪风邪气”,否则他这个皇帝还怎么当?
******
宰相府邸。
韩琦正在书房写辞表。
这时,他的儿子韩忠彦端着热茶走了进来。
看见父亲的辞表,吃了一惊:“父亲大人,官家已经惩处了王陶,为何您还要辞职?”
韩琦叹气:“但是官家也一并贬了副宰相吴奎。”
韩忠彦道:“王陶毕竟是御史中丞,他弹劾您的罪名虽然莫名其妙,但是台谏官职权范围之内。官家贬谪吴奎大人也是为了堵住台谏官的悠悠众口。”
韩琦道:“儿啊,你还年轻,看不透这朝政局势。”
韩忠彦不解道:“爹,您是三朝元老。当今圣上即位也有您的功劳。为了您,官家不惜得罪台谏官,这便是极大的荣宠。”
韩琦不住叹气:“就因为我是三朝元老,所以官家要我走。”
韩忠彦吃惊:“父亲,这是为何?”
“新帝年轻气盛,他有心改变大宋的困局。而我老了,却占着宰相的位置。”
韩忠彦想起最近士大夫中间传得沸沸扬扬的问题,惊愕道:“父亲的意思是,官家要让司马光或者王安石来接替您的位置?”
韩琦点头:“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便是此理。上次官家问我王安石如何,我大力反对。我想也就是从那时起,官家动了让我离开的心思。”
韩忠彦还是没明白:“可是父亲,就算官家要放您走,但太皇太后那里就通不过。”
韩琦道:“儿啊!官家已经有了别的人选,我自该退位让贤,何苦霸占宰相之位?否则我就真的成为了王陶口中弄权误国的大奸臣!”
名声对士大夫来说,远比官职和权势更加重要。
韩琦如此爱惜羽毛之人,怎肯让自己老年失节?
与其最后和皇帝闹得不欢而散,还不如自己急流勇退,至少能落得个好名声,也落得皇上的赞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