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欣田见尹怜音身形一滞，而后继续往门外跑去，内心忽然有些同情。可怜天下父母心，愿意为孩子下跪求情。“你这不是自找麻烦吗？其实我一点都不喜欢她。”
刘欣田端着两个茶碗，往木桩旁边一坐，把蒋逢华挤了下来。“ 不答应更麻烦。她会拿村长他们压我，而且还有陶先生那一关。”
蒋逢华拍了拍身上的灰，跳到了另一个话头，“我的衣服做好了吗？”
“还差一点！”
刘欣田只觉得跟催命符似的，赶紧跑了，她还要缝衣服。狗男人，就知道压榨劳动力！蒋逢华摇头失笑，又别扭又替人说好话，傻瓜。尹寡妇家。尹怜音止不住狂喜，摇晃着少年的胳膊，“儿子，他答应了，他答应了！”
“真的？”
许尹秋眉清目秀，嘴唇单薄，平日里除了念书也不怎么张口，如今听到这天大的好消息，脸上难得露出笑容。可年少老成的他立马觉察到不对劲，秀才娘子脾气不好，爱胡搅蛮缠，怎么可能轻易答应秀才指导别人读书呢？“娘，你没用那些手段吧？”
许尹秋心里一直不赞成母亲用抛媚眼等小花招，迷惑男人心甘情愿掏钱买一堆豆腐回去。可是要吃饭要读书，母亲也是迫于生计啊。其实街头巷尾对母亲等评价一向不好，仅次于秀才娘子。“你胡说什么呢。我倒是想用也没法子，人家不吃这套。反正你去他家就要听话，除了学业，不许乱说乱问。对了，你去厨房挑担水。”
尹怜音听得这话，神色变得更加谨慎，叮嘱儿子要紧的事。“哦。”
许尹秋放下书本，起身走去厨房。虽然不明白为何要挑水，不过这种事照办便可。母子二人刚走出厨房，天就下起了小雨。”
天公不作美啊，秋儿，我去拿伞，你等等我。”
尹怜音当然不想儿子淋雨，随即扭身去了堂屋拿伞。许尹秋眼神坚毅地望着细雨如丝，扛着两桶水就往外走。他背地里不知受了多少嘲弄，眼前只是小雨而已，怎么拦住求学之心呢。“哎！秋儿，等等娘！”
尹怜音打开油纸伞，就看见儿子挑水的背影在院子门口即将消失，赶紧收了伞小跑追上去。“嘭！”
一个没注意，尹怜音不知撞上了什么。猛一抬头，竟是林友辉那高大魁梧的身躯，脸庞晒得小麦色，浓眉大眼，远看有些粗犷压迫，近看却阳刚血性，让人忍不住脸红心跳。“尹嫂子……你的伞。”
林友辉弯腰捡起了伞，脸上泛着不易察觉的微红，左手不知往哪里放。“哦，谢谢。林兄弟下雨天要去哪呀？”
尹怜音接过伞打开，忍不住想多说两句。她才发现这年轻后生着实很有吸引力。“去后山看看捕兽笼，你呢？”
林友辉喉结微动，目光灼灼，舍不得从她脸上移开。“我去送送秋儿，你不打伞？”
尹怜音经这一问才想起了正事，抬眼望去，拐角处已不见孩子的踪影，顿时脸色焦急。“毛毛雨不打紧，尹嫂子你去忙吧。”
林友辉收敛了目光，转身离开了，他要绕个圈再去山上。“好。”
尹怜音收了不该生出的绮念，点头示意后，打起伞往蒋逢华家找去。“秋儿，秋儿！”
尹怜音早有了后悔之意，拐了两个屋角，才看到熟悉的背影，慌里慌张地扑过去。“娘，你怎么来了？不必打伞，快到了。古有程门立雪，如今我只是冒着牛毛细雨挑两桶水走小半里，算得了什么？”
许尹秋拿先贤做比较，志向不小，低头看了一眼水桶，皱起眉毛，很不满意，“水又洒了……”“洒了便洒了，抓紧时间进去，”尹怜音心里比孩子还着急，“若是耽搁了太多时间，他会不高兴的。”
毕竟她不能明白告诉儿子，自己是半要挟半求情勉强蒋秀才的。“知道了。”
许尹秋咬着牙闷头往前走，也不管头上的雨伞遮没遮到。破旧的木门大开，院子里的木柴树枝都不见了，一条笔直的小路两旁开了两块小菜地，嫩芽冒出尖尖。西厢房传来孩子稚嫩的读书声。尹怜音看着儿子脸上憧憬的目光，便知道这一跪算是值得了。“娘，你回去吧。”
许尹秋没敢放下担子，扭头对着心事重重的尹怜音说话。“好。”
尹怜音将伞挪开，退到院子外边，侧着半个脑袋继续往里看。“先生，我来了。”
许尹秋走到堂屋门口，将两桶水放下，声音昂扬。厨房，刘欣田正弯着腰用小灶煮绿豆汤，没想到这少年郎来得挺快，拿肘子顶了顶蒋逢华，小声嘟囔：“喊你呢，快去。”
蒋逢华坐在柴垛上正学着编草蚂蚱，被她这么一碰，又乱了思绪，“知道了，催什么。”
说罢，放下草蚂蚱，他起身摆弄了刚穿的淡青袍子，在木盆里洗了把手，接过刘欣田递来的干毛巾，大步流星地走出厨房。蒋逢华望着立在门外细雨绵绵中的坚韧少年，忽然想起了年少的自己，也是这般渴求知识、渴求见见外面的世界。“不必急着喊我先生，先把水挑进厨房，再来书房找我。”
蒋逢华板着脸，背着手去了书房。许尹秋应了一声，扛起了扁担吃力地跨过门槛，进了堂屋，又跨了一道低门槛，到了厨房，闻到了绿豆煮熟的香味。“师娘，水挑来了，倒在缸里吗？”
许尹秋撂下扁担自觉地问道。“不用不用，你先去书房。”
刘欣田一转身就看见这眉清目秀的少年，顿时多了几分好感。这孩子也懂礼貌，真不容易。“西厢房就是书房，有些乱，你自己拉个凳子坐着。”
蒋逢华对手足无措站在门边的许尹秋说了一句，便把儿女赶了出去，“不读了，歇歇，去找你娘喝绿豆汤。”
“好耶，我们会给阿爹和小哥哥留一份的。”
蒋孟云咧嘴笑了，牵着蒋孟胜的手跑了。书房总算清净了。蒋逢华把门关上，窗户开了一条缝，正巧瞥到探头探脑的尹怜音，又忍不住皱眉。“五经三礼三传可有熟记？”
蒋逢华见少年片刻之间就已坐定，心里大为赞赏。“已然背完。”
许尹秋信心满满，他三四岁便开始识文断字，读书背书，实在是太过熟悉。“那背一段《肆师》。”
蒋逢华望着黄泥墙壁，心情又变得复杂。“肆师之职，掌立国祀之礼，以佐大宗伯……”许尹秋张口便洋洋洒洒背完了全部内容，扬起脖子，露出期待的神情。“不错，说说你对周礼的看法。”
蒋逢华见他没有过长停顿，表示对他记忆力的赞赏。“以民为本，各司其职，谨遵礼法，天下和谐。倘若没有法度保证，人人私欲膨胀，无所顾忌，必会混乱。”
许尹秋大胆发言，不似平时那般怯懦沉默。“哦，你是法家的拥趸者？”
蒋逢华眼前一亮，没想到这少年颇有想法。这世道多少读书人浑浑噩噩埋头故纸堆，只为做那人上人。岂知不通事务，便也是寸步难行。“是，但希望法理之下顾及人伦。先生，我有一愿，未曾与他人说过。我愿登上大理寺院的石阶，秉公断案还清是非。”
许尹秋起身双手一拜，泪水奔涌。“想起了你爹的事，觉得蹊跷？”
蒋逢华背着身叹了口气，“坐下吧，考核还在继续。”
书房两人的对话还在持续，院墙外尹怜音等得忐忑不安，厨房里一派活泼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