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逢华又赊了几副药,宁可拄着木棍走,也不愿接受女人的搀扶,这是从蔡大夫家出来后又换了“生人勿近”的面孔。黄尘小道,蒋逢华急匆匆地在前面走着,一手一串药包一手拄着木棍,刘欣田慢悠悠地在后面跟着。“秀才病好了?”
扛着锄头的村民戴着斗笠,刚巧迎面走来,笑着跟蒋逢华打招呼。“嗯啊,大夫说回去躺几天就能好,谢谢您还惦记着。”
刘欣田主动答话,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倒是喜感十足。只是这幅做派,与往日大相径庭,让人不适应了。路人见蒋逢华有心事没搭理自己,只得对着刘欣田讪讪一笑就走了。刘欣田扭头再看了一眼,吐了吐舌头,这老乡不是自找没趣吗?蒋秀才高傲得很呢。蒋逢华忽然抬起头,出声:“你把孩子放哪?”
“在家啊,我能托付给谁呢?”
刘欣田只觉得莫名其妙,就原主这人缘,谁乐意做好事啊。不过确实得加快速度了,真怕回去看他俩被几个堂哥堂姐欺负了。“谁送我来的?”
蒋逢华还问了一句,可见着女人加快了脚步,也不答话,更加气闷,只得努力追赶。“太阳可真大呀,你觉得是谁送来的?”
刘欣田走了半里路,才回过头,擦了脸上的汗。“哼。”
蒋逢华埋头走路,也不想理她了。这女人怎么越发奇怪了,她变了。破败的大门敞开,低矮的院子里边传来孩子低声啜泣。半掩的木门后,蒋孟云一边抹眼泪,一边拿袖子给蒋孟胜擦脸上的泥水。弟弟抽泣得几乎不能自已。看来又是被欺负了,十有八九又是堂哥堂姐造的孽。哎,心疼归心疼,但孩子还是惧怕自己呀。蒋逢华冲过去,搂着两个孩子温柔问询:“小云小胜不哭了,告诉爹,究竟发生了何事?”
刘欣田看蒋秀才积极地抢了自己的活感到略微诧异,于是只好从旁边的水桶里舀了水走过去,对孩子说话也简单粗暴:“喝水。“因为刚看到蒋秀才冲过去,才想起来自己在孩子面前是母老虎的人设。蒋孟云抬头怯生生地看了刘欣田一眼,连忙一把擦干了泪水,接过了水瓢喝了一小口,又立即递给蒋孟胜喝。“爹,娘,是小云没用,没保护好弟弟。”
蒋孟云一开口就揽责任,生怕娘亲像往日一样骂她。“说清楚原因,没指望你保护弟弟。”
刘欣田揉了揉太阳穴。“燕子她娘送来两个菜饼子,你们还没吃,就被蒋孟祖抢了?三个人合伙打你?还往弟弟脸上糊泥巴?“刘欣田在孩子断断续续的诉说里,找到了答案。顿时气不打一出来。“老娘不发威,当我是病猫呢!”
她心中怒火勾起,抓起墙边竖起的竹竿就往外冲,“你给老娘守着孩子,我去找他们算账!”
蒋逢华眼看着没拦住,气得跺脚,怎么这么莽撞!“刘欣田!”
蒋逢华抱着俩孩子,没法顾及,只能看着她又去莽了,低头哄着孩子进了茅屋,叮嘱几句,便出了门。他还真怕女人把天捅破了。蒋孟云擦干了眼泪,咬着牙把门闩插上了,额头的红肿依旧清晰,这一回她要保护好弟弟。“你们老蒋家不把孙子孙女当人看也就算了,连自己的亲儿子亲弟弟都饿着,怎么,躲屋里不敢见人呐!别躲在里面不出声!”
刘欣田拿竹竿捅着大门,开始了叫骂。“蒋孟祖,你给老娘出来!整天一副憨样,被弟弟当枪使都不知道!一群有生没养的臭虫,打弟弟妹妹抢菜饼子也是人干出来的?乞丐都比你们强!”
刘欣田见那一大家子躲着不肯出,只有里边男男女女的叫骂声,继续加强火力,喊得更卖力了。“乡亲们瞧一瞧啊,燕子娘可怜我家儿女送了两个菜饼子,还没吃上两口,就被三个堂哥堂姐给抢走了,抢走吃食也就算了,还把我家孩儿打哭了。你们说这是不是强盗的种啊!”
回过身一看,还真有三两个村民围观,她挤出了眼泪,开始嚎啕大哭,“我家孩子命苦,活该受他们欺负!”
“刘欣田你个丧尽天良的,杀千刀的!什么强盗的种,我们祖孙八代都是贫农,你家孩子就有教养了?看看那一个个缺德的样!还菜饼子,莫不是饿出幻觉了!”
尖锐的嗓门从门窗里钻出来,是大嫂梁金妹的声音。虽然打架打不过,但论到嘴皮子功夫她梁金妹可不虚。“是啊,秀才娘子,你家没米下锅了,哪里来的菜饼子?”
“燕子娘平时与你家从不往来,怎么会送菜饼子?”
村民忽然又跑偏了重点,议论起菜饼子的来历,他们看热闹,却更关注奇怪的点。刘欣田瞪着那两个说话的粗布短衫男子,一高一矮,看热闹不嫌事大,说起来男子碎嘴功夫也是一流的。她相信小云的话,孩子还没学会撒谎,小云如今眼里只有对错。可刘欣田却没有证据证明燕子娘真的送菜饼子了,不在场呀,除非现在请燕子娘过来证实。“怎么哑巴了?被我猜中了吧!哈哈哈,根本就没有菜饼子。”
梁金妹快人快语,从窗户缝里瞧见了刘欣田迟疑的脸色,立马抢了话头。看戏的又起哄闹了,还是那俩脸皮厚的男子在说,“秀才娘子你可不能乱说话啊,污蔑孩子的清白可是大不该!”
“是啊是啊,你平日里骂人也就算了,可不要撒谎。这几个孩子虽然有些调皮,可都没做过这等丑事。”
“谁说娘子乱说!林老四,你且去请燕子她娘过来做个凭证,便知真假。我家孩儿就该平白被抢被打吗?”
蒋逢华看了半天,终于忍不住从阴影处走出来,倒是挺直了腰杆。这么一露面,大家眼前一亮,平时摇头晃脑、之乎者也的迂腐秀才变硬气了?“蒋秀才,你怼我作甚?去便去,我怕了你这绣花枕头不成!”
高个男子林老四带着不忿转身出去,发现聚过来的人多起来,反而有点心虚。就在林老四逮着机会跑了以后,矮个的林长发往人群的后面挪了几步,朝自己的脸轻拍了一巴掌。“秀才喊我过来?我刚听说小云小胜被打了,究竟是怎么回事?”
燕子她娘气喘吁吁地赶到。“燕子她娘,对不住,扰了你清闲,白费你的好心了。本是家里的丑事,可我刘欣田实在忍不住了,索性让大家听个明白。”
刘欣田使劲抽了自己一大嘴丫子,泪水没止住往下淌,“我以前浑啊,又懒又馋,分不清好坏。可到了今天,实在忍不了。孩子饿得几天没饭吃,相公去央求些糙米下锅,不仅被拒绝了,还有人出主意让我们卖女儿换钱,这是什么样的伯伯啊!相公气得吐血昏过去,我只得留了孩子在家喝水填肚子,背着相公去治病。”
“秀才病了,我是看到了,没想到他们竟然这般没有良心!”
“原来是这么回事。燕子阿公可怜孩子,所以让燕子娘送吃食过来,这事我们几个都知道。”
有人接过刘欣田的话扭头和旁边几个邻居说道。“是公公让我送吃的过来,我便挑了两个菜饼子送来。没想到这菜饼子竟是祸根!让孩子们挨了打。”
燕子娘也是个心善的,气愤说着又抹起了泪。刘欣田丢掉了竹竿,主动与燕子娘挽手,拿自己袖子替她擦泪,说着感谢的话。“呸,谁知道你们是不是串通好了的,休想糊弄老娘,我梁金妹不是吓大的!”
窗户缝更大了,梁金妹探出了半个脑袋,看刘欣田的竹竿没握手上,面上一喜;可十几个人的鄙夷目光,让她又缩回了脑袋。“反正我家孟祖没抢吃的没打人,你们休想扣屎盆子!”
梁金妹的声音却没之前尖锐了,颇有些色厉内荏的味道。“这可不是你说了算,”刘欣田挑眉,“让几个孩子们都出来吧,梁金妹你敢不敢?”
蒋逢华提着的心又落了回去,把小云小胜从屋里抱出来,一手一个,跟抱白菜似的。刘欣田和一众乡亲瞪大了眼睛,见鬼,秀才什么时候这么大力气了!难道以前被风吹着走的单薄身子是假的吗?蒋逢华摸了摸鼻子,面对质疑目光,露出腼腆的笑容,“在下在蔡大夫家醒来便发现力气大了许多。”
刘欣田发现这个狗秀才果然变了,城府更深了,有事都瞒着。暂且不理他,她在小云面前蹲下,摸摸脑袋安抚。“爹爹变厉害了,好耶!”
小云一点都不紧张,反而笑着鼓掌,为父亲高兴。“好耶!”
小胜拍起小手随声附和。“咳咳,”刘欣田咳嗽一声提醒小云,见孩子闭了嘴,才扭头朝堂屋大笑,“孟祖,婶婶给你带吃的来了!是香香的米饼哦!”
“米饼唔——”憨厚的孩童声音从屋里响起,好像忽然又被人捂上了嘴。“刘欣田,换个招吧。我们就是不出去,你能奈我何?”
二嫂袁春花冷静许多,声音软绵绵的,听起来就不好惹,平时里针对刘欣田的招大多是她想出来的。“好啊,那老娘就把你们打出来!”
刘欣田大声说完,就走到门口的人群里,小声吩咐了个看得顺眼的村民,叫他速去速回。蒋逢华心下了然,护着孩子站到一旁,等娘子发威,这是真不一样了。可他没想到事情的发展很快就超出了预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