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已黑，这已经是柳乘风磕头的第一百六十三具尸体了。
额头流下的鲜血已经染红了他的脸，他依旧每磕一个头便重复一句：“对不起。”
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的善意会带来这么严重的后果，他只想斩妖除魔。
先前这些村民或许对他心怀恶意，或许也早就迷失了人性，可是他们罪不至死。
村民是死于蛇妖之手，可是若是自己不出现在这里，这些人便就不会死。
是自己害死了他们。
救了两个孩子，害死整个村子，这算善意吗？
自己斩妖除魔，只为无愧于心，可现在呢？
蛇妖死没死尚且不知，心怀大仁大义的龟先仁死了，整个村子已经死绝。
这就是自己求一个无愧于心的结果？
这样的“无愧于心”代价也太大了吧！
吴良打了一个酒嗝，站在柳乘风身后，脸上露出一丝无奈的冷笑。
大道无情，选错了路，就必须为自己的选择买单，神仙如此，平民亦是。
每一个生命都值得尊重，可是有些东西天命如此。
就像他能将龟先仁的魂魄从黄泉路上捞出来，也能给他讨一个不错的机缘，但是无法让其起死回生。
就算是世间最强者，到达生命尽头，即使肉体不败，神魂也会凋零，最后能归于这天地。
世间有一种的东西叫做规矩，若是没有规矩，世间早就已经乱套了。
所谓超脱与自由，只是在规则之内的超脱与自由，从来没有绝对的超脱与自由。
“若是以后遇到这样情况，你是否还会出剑？”
听见身后酒懵子的提问，柳乘风已经不在乎他是好是坏了，毫不犹豫的摇摇头，哽咽道：
“不出了，再也不会出剑了。”
吴良一声冷笑，讥讽道：
“懦夫。”
“什么是剑客？”
“心有不平，一剑斩之。”
“当一个剑客出剑的勇气都没有了，还叫剑客？”
吴良双手负后，没有一丝飘然之气，反而满是人间烟火味道。
“小子，知道邪不压之正背后的背负的是什么吗？”
吴良等了半天也没有等到柳乘风的回答，只见那家伙还在继续磕头，于是自问自答道：
“一千个人的善意，未必能压住一个人的恶意，可为什么不叫正不压邪呢？”
“因为这世间绝大多数人都是心怀善意的。”
“可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若是因为一次的恶，便就放弃了善，那世间人人皆是恶，人间早已是炼狱。”
柳乘风磕到一半的头，猛然停住，愣在原地，若有所思。
吴良继续说道：
“你的初心是善念，这就够了。”
“若是人人都能预知未来，趋吉避凶，人生还叫人生吗？”
柳乘风木讷的转过身，看着吴良，问道：
“可他们都是因为我而死。”
吴良却摇摇头，盯着柳乘风道：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的说法固然片面，可是人定胜天的说法也未必全对。”
“人力终有穷尽时，可你尽力了不是吗？”
说话间吴良掏出一张黄符捏碎，一道虚影浮现在柳乘风身前，正是龟先仁。
老龟看着满头鲜血的少年郎，目光难免的悲色，劝解道：
“小兄弟，你不该如此的，这些人心术已偏，即使今日不死，也只是蛇妖圈养的口粮而已，终归难逃一死。”
“若是你不出手，或许蛇妖会祸害更多的村庄，杀更多的人。”
再见老龟，柳乘风想哭，却已经掉不出眼泪了。
虽然与老龟相识不久，可并不影响他对这位一江正神的敬意。
更何况老龟是死于自己的莽撞，所以他对老龟全部都是愧疚。
“前辈，对不起，是我害死了你。”
老龟一脸和煦灿烂的笑容，对着柳乘风摇摇头，笑道：
“一江正神却护不好一方百姓，我早就该死了。”
“蛇妖已死，老夫心愿已了。”
老龟对着柳乘风恭恭敬敬的一拜，说道：
“多谢小兄弟仗义出手，蛇妖才能伏诛，清江沿岸百姓才能归于安平。”
这一拜是老龟发自内心的，无关吴良许诺的大机缘，就是只是感谢柳乘风能仗义诛邪。
若是能一换一，老龟估计早就与蛇妖同归于尽，只是无法杀死蛇妖，他才苟且偷生，只为等待弄死蛇妖的机会。
“小兄弟，能否送老夫一程。”
柳乘风急忙点点头，挣扎着从地上爬来，只是双腿已经不听使唤，尤其是膝盖，疼的撕心裂肺。
一个踉跄差点跌倒在地，幸好是修行之人，才勉强稳住，若是寻常人，估计已经站不起来了。
月夜下，一人一魂并肩而行，微微高出一截的少年步伐有些踉跄，老龟故意放慢步伐，等上一等。
老龟按照吴良的安排，讲述了蛇妖被杀的事。
“这么说蛇妖是被我那本书中中走出来的斑斓战甲神将所杀？”
老龟点点头，他自然不知道，是哪位仙师让他这般说的。
“小兄弟那本书估计是品相不俗的仙家法宝。”
柳乘风微微惋惜道：
“可惜已经损毁了。”
老龟一脸疑问道：
“损毁了？”
柳乘风点点头，掏出半本书来，递给老龟。
老龟细看之下，发现是半本寻常到不能在寻常的书籍，于是道：
“会不是仙家残页，只有半本？”
“你感应一下是不是融入体内了。”
经过老龟这么一提醒，柳乘风忽然想起自己梦中所见的斑斓战将，急忙用内视法巡查体内。
果然半本残书静静的悬浮在气海之中，朴实无华。
其实也算不得半本，因为细看之下只有九页，其中五页已经有图画，空白四页。
看到柳乘风脸上露出的喜色，老龟缓缓停住步伐。两人已经来到了江边。
“小兄弟，就送我到这吧。”
柳乘风脸上刚刚浮现的喜色，瞬间消失不见，一脸苦涩，想要说些什么，却不知从何说起。
“不必难过，对于我来说，已经活得够久了，只要死的其所，死则死已。”
“小兄弟，希望你心中的那份善意，始终如朝阳灼灼。”
“永别了。”
他没有闻大仙答应自己的福缘是什么，他也不在意，能解开眼前侠气少年的心结他便已经知足。
对于他来说，死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有愧于心。
自己名叫龟先仁，便就要对得起那个“仁”字。
身死仁义在，何惧呢？
柳乘风眼睛赤红如血，却流不出一滴眼泪，看着老龟洒脱的消散于天际，只能哽咽道：
“永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