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雪暖神色哀恸,握着细剑的那只玉手在不住的颤抖着。
小庙里,她僵直的保持着这个姿势,那柄细剑迟迟没有刺入沈轻羽的胸口。
她闭上双眸,终于像是做出了某种决定,眼角落下两行晶莹的清泪。
待到她再次睁开月眸,她颤着青身放下了手中的细剑。
耳边再次回响起那句话——
“小暖,白鬼帝其实还没有死,他就在沈国。
你此行一定要找到他,不管付出什么样的代价,就算是同归于尽,也要把他杀了。
否则,我们这一族......”
楚雪暖紧紧攥着十指,暗自喃喃道——
“姥姥,对不起,沈公子是无辜的,他什么都没有做错,我不能对他下手......”
她低眸看了沈轻羽一眼,月眸中含着烫泪,便转身跑出了小庙。
外面漆黑一片,秋雨滂沱。
倚在柱子上的沈轻羽,这时睁开那双清澈的凤眸。
他坐直身子,朝青衣少女离开的方向望去。
一宿无眠。
每年的这一夜,化作白鬼帝模样的沈轻羽都会提防到天明。
若是沈国的修士通过邪气勘觉了他的藏身之所,他可以立刻逃走。
朝阳初升,随着天地间渐渐明朗,沈轻羽不再是苍发血瞳,又变回了平时那副翩翩少年的模样。
“平安度过了,幸好幸好。”
沈轻羽起身,伸起长腰打了一个哈欠。
凌乱不堪的小庙里,此刻只有沈轻羽一人。
楚雪暖一夜未归。
沈轻羽低眸,想起昨夜楚雪暖临走前所说的那句话。
——沈公子是无辜的,我不能杀了他。
他不禁咧嘴一笑,神色恻隐。
“出去找阿暖吧。”
沈轻羽将掉在地上那把白伞负于身后,又将身上那有些皱的白色衣裳抚平,便走出了小庙。
他是在一处嶙峋山崖上找到楚雪暖的。
她抱膝坐在边上,脸埋在白皙的手臂里,三千青丝坠地,一袭飘逸青衣身影纤净。
“阿暖,我们该走了。”
沈轻羽眯眼轻笑,装作昨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青衣少女身子一僵,随即扭过身望着沈轻羽,眸眶发红,似是哭了一晚,“沈公子,我……”
“嗯?”
楚雪暖看到沈轻羽,仍然那副温润如玉,言笑晏晏的模样,神色空白了几瞬,“没……没什么。”
她从地上站了起来,眸光黯淡。
“走,饿了吧,我们去集市寻些好吃的。”
“……好。”
待到从那荒山野岭走到梅林镇,已是晌午。
梅林镇处于羡洲的偏僻之处,极少有外人来访,算不上有多繁华。
在沈国,各种宗派林立,百花齐放。而文宗,则是沈国羡洲最庞大的一个宗派。
文宗与其他的宗派不同,他们不爱打打杀杀,几乎全是沾染书香气息的文人,一身傲骨,独钟于研习琴棋书画。
故沈轻羽每年的这天,都会来到相对安全的羡洲,再找一个荒山野岭躲起来,以免招来那些强大的修士。
正是午间用餐的时候,集市上各家客栈人来人往,川流不息。
楚雪暖默默跟在沈轻羽身后,曾经那双无虑的明眸,如今却盛满了心事。
沈轻羽看在眼里,转身道,“阿暖,今日我们奢侈些,去醉春楼大吃一顿。”
他拉起青裳少女的手,朝前方那张灯结彩春色盎然的艳楼行去。
“沈公子,你莫不是忘了,我们哪来的银两……”
“别担心,我自有分寸。”
来到醉春楼,楚雪暖原本以为大门口的侍从会把他们拦下。
毕竟从打扮上看,他们二人就是街上讨饭的。
却没料到,在门口招呼来客的老板娘,在看到沈轻羽之后,却是惊讶得花容失色,急忙摇着花扇走了出来。
“沈皇……”
沈轻羽清咳了一声,老板娘掩着红彤彤的小嘴,急忙改口道,“沈……沈公子,哎哟,今儿你怎来了。”
在梅林镇知晓沈轻羽真正身份的,也唯有这醉春楼的老板娘。
“来……来人呐!快将这两位上等贵宾请进去,山珍海味好生伺候着。”
“老板娘,你没弄错吧?他们二人不是叫花子麽?”
门口侍从怀疑自己听错了。
“少废话,你这厮敢跟我顶嘴,我看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老板娘艳眸怒瞪。
“不用了,感谢老板娘的美意。”
沈轻羽拱手做了一个揖,轻声道,“我怎能叨扰老板娘做生意。我来此只是想问问,贵店是否还有客人余下的剩菜,好打包些施舍我俩回去吃。”
老板娘松了口气,“有有有,当然有,沈公子想要多少便有多少。”
……
晌午一过,沈国的天空又开始阴沉起来,秋雨绵绵洒下。
他们二人躲到了一家荒弃的小商铺,开始享用自醉春楼带出来的剩菜。
沈轻羽将一只只被啃了几口的鸡腿,递到楚雪暖的手中。
看见吃的东西,一直没有什么精神的楚雪暖双目放光。
她边啃着鸡腿,边道,“沈公子,你怎会与醉春楼的老板娘相识,莫不是你以前经常光顾那里不成?”
楚雪暖如画的眉眼之间,似有一股若有若无的嗔怒。
“阿暖,别误会,我去醉春楼的唯一目的,便只是讨吃的。”
……
吃饱喝足之后,二人在屋里小憩。
屋外秋雨不歇,寒意四起。
“沈公子,我是说如果,若是有一天我要杀你,你会怎么做?”
楚雪暖抱着膝,将散落在额旁的几缕青丝撩至耳旁,垂眸道。
沈轻羽望向屋外白茫茫的雨幕,不急不缓答,“这些年来,因那白鬼帝的缘故,想要取我性命之人,不在少数。”
楚雪暖眸光失色,想起沈轻羽手脚上那一道道触目惊心的伤疤,竟是全拜那些人所赐。
“但若最后能死在阿暖的手里,我想我会很开心。”
身子不禁一颤,楚雪暖只觉得像是有股幽火在心上四处灼烧,难以释怀。
屋外这时冷风大作,将那扇木门吹得噼啪作响。
“呵呵,今日的风雨可真是喧嚣啊。”
一道粗犷的声音响起,一个披着蓑衣的黑衣男子踹开破门走了进来,目光阴鸷的落在沈轻羽身上。
沈轻羽看见来者,面色煞白的站起身,将楚雪暖护在身后。
来者不善。
“你是……谁?”沈轻羽凝眸。
“呵呵,我是谁并不重要,你只需知道,我是来取你狗命的。
白鬼帝,你可是让我一番好找啊。”
眼前的这个男子,竟知晓沈公子白鬼帝的身份,也想要取沈公子的性命!
楚雪暖月眸蓦然缩紧,面上是近乎慌张的震愕。
而且……他还是灵宗的人,修为已到了融合境!
“阿暖,你快走,他是冲我来的。”
沈轻羽将楚雪暖往后一推,示意她赶紧离开。
“沈公子,我怎能……”
“快快交出鬼帝玉,我柳无崖还能让你死的舒服些,否则,定要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那柳无崖看上去四十多岁,面色凶狠瘆人,一看就不是什么善类。
“鬼帝玉,又是鬼帝玉……你们一个个的,都以匡扶世间的名义想要除掉白鬼帝,但其实皆是为了一己私欲,无非不是为了那鬼帝玉而来。”
沈轻羽眯起凤眸,神色冰冷。
白鬼帝虽至邪至恶,但传闻他体内有一枚至纯无瑕的结晶,名为鬼帝玉。
那鬼帝玉蕴含无穷玄意,吸收后可助修士飞速提升修为,一举突破到化仙境也不是不可能。
来者比以往找上门的那些人都不一样。
他很强,今日……怕是走不了了。
沈轻羽冷凝着长眉,从背后取下那把白伞。
“哼,妖孽休要再胡说八道,看我今日不扒了你的皮。”
柳无崖黑色的身形炸动,化作道道虚影朝沈轻羽冲去。
“沈公子!”
被沈轻羽推到那扇木门旁的楚雪暖稳住身子,素手紧紧的抓着胸口。
她三千青丝,被那倾斜到屋里的秋雨悉数沾湿。
下一瞬,已近在咫尺的柳无崖,狞笑着伸出手爪直朝沈轻羽的脖颈抓去。
但沈轻羽却不知何时,已然躲避到那柳无崖的身后。
他一袭白衣飘逸,右手捏着伞身,左手捏着伞柄。
咻,随着一道清亮的剑鸣,一道白光映照在沈轻羽的脸上,他的眸子里有着一道若有若无的杀气。
原来那把白伞里竟藏着一把剑。
沈轻羽在沈国流落多年,每次都能从追杀他的人手中死里逃生,绝不是因他运气好。
上一世,他是沈国剑帝南阳墨的书童,南阳墨曾教过他一套自保的剑法——独步九剑。
只是沈轻羽没有道心,无法修炼,未能使出这套剑诀的真正力量,但对付一些小喽喽还是绰绰有余的。
“独步九剑第一式,水月镜花剑。”
此息沈轻羽双手持着伞剑,趁柳无崖还未反应过来,一剑直直刺在柳无崖的背上。
铿……像是刺到了一块坚硬的磐石,伞剑的剑端发出了一声哀鸣。
竟未伤他分毫。
沈轻羽的凤眸骤然紧缩,只觉得双手发麻。
柳无崖皱眉,虽沈轻羽的那一剑还不足以伤到他,但其剑法却是有些让人捉摸不透。
他一剑明明刺在自己的后背上,但感觉到剑袭的却是在胸口。
“哼,雕虫小技。”
一股霸道的力量自柳无崖身上散开,将沈轻羽重重的震飞了出去。
就连那小商铺都化作了齑粉,荡然无存。
秋雨无边,天地茫然。
清寒的雨水中,沈轻羽从地上踉踉跄跄的爬起,他半睁着瞳孔,神色隐忍,像是受了很重的伤。
柳无崖冷笑一声,身上弧光闪过,下一息,一支金色灵剑在他头顶上方凝现。
“白鬼帝,今日,我便让你尝尝利剑穿心的滋味!”
他手指并作,朝沈轻羽的方向挥去,伴着一锐利的剑鸣,那支灵剑便朝着沈轻羽刺去。
“不要!”
一声尖叫响起,同时一道青色身影不顾一切的拦在了沈轻羽的身前。
心神急动,一把似落霜般雪白的长剑在楚雪暖身前凝聚出来。
楚雪暖双手结印,与此同时,九条雪白似玉锦的长长狐尾,自她的青裳下隐隐浮现。
在清冷的秋雨下,一道道锋利的剑气从那细长剑刃喷薄而出,凝成了一道白色的屏障,试图挡下那支来势汹汹的金色灵剑。
但面对融合境的修士,不管是沈轻羽,还是楚雪暖,都太过勉强。
嘭!
光剑在触碰到那道屏障的瞬息,屏障便应声而碎。
楚雪暖面无血色,她自始至终都很清楚自己不是柳无崖的对手。
沈公子......
直到最后,她心里在念的还是这一名字。
“阿......”
最后一个字眼还未来得及说出口。
噗嗤的一声。
身后的沈轻羽,看到那支灵剑从楚雪暖胸口猛然刺出,露出了沾染骇然血迹的剑端。
剑尖上的残血被坠落的秋雨冲下,在地上的泥潭里激漾开一朵朵妖娆的血花。
沈轻羽呼吸停住,瞳孔骤然放大。
楚雪暖咳出一口殷血,三千青丝四下飘散,月眸中的神采尽数消失。
沈轻羽跌跌撞撞的朝前,将倒下的青衣少女接在怀里。
一道秋雷划过阴暗的长空。
他轻轻的摇晃着少女的肩膀,但楚雪暖紧闭双眸,似是没了生气。
沈轻羽低首,身躯剧烈的颤抖起来,眼中冒出噬人的怒意。
“呵呵,原来是一只九尾狐妖啊,果然是一对妖人!!”
那柳无崖的声音在身后阴冷响起。
沈轻羽这时抓起地上那把伞剑,不顾身上的重伤朝他冲去。
冰冷的液珠从他的眼角流下,分不清究竟是眼泪还是雨水。
“老贼,我要你偿命!!”
独步九剑第五式——天地一剑!!!
只见沈轻羽那把伞剑的剑尖上有一道雪白的剑光闪过。
沈轻羽紧眸,下一瞬息,漫天的秋雨狂风皆消散不见,都化作一缕缕白茫茫的剑气自各个方向往柳无崖袭去。
柳无崖神色惊愕,他没有料到已经山穷水尽的白裳少年还留着这一手,“此等剑法,你竟是苍洲剑宗的人?!”
说话间,剑气已至。
那剑鸣甚是凄厉,竟震得柳无崖耳膜刺痛。
他凝气聚神,周身上下都有灵光护体。
但那些弧形剑气锋利无比,来来回回的切割着柳无崖的身躯,他的境界已是融合境,一般的攻击根本就不能伤他分毫,但那些袭来的剑气却在他身上划开了一道道不浅不深的伤口。
柳无崖再回过神来,沈轻羽的剑已接迥而至,刹那间剑尖上的那抹剑光大盛,他目光凌厉无比,似要将那柳无崖碎尸万段。
柳无崖冷笑一声,任由那些剑气在他身上肆意飞过,他没有躲避沈轻羽的来剑,而是直接用手掌将沈轻羽的那一剑接住,沈轻羽再也无法向前。
双掌再逆向一转,一股看不见的内力,自柳无崖的掌间传到沈轻羽的伞剑,只见嘭嘭的几声脆响,沈轻羽手里的剑竟然断裂成了好几截,而他也被那股内力震飞了出去,重重的摔在远处的泥潭里。
沈轻羽一身白裳满是污泥。
他半睁着眼眸,其中的怒意和哀痛不减分毫。
嘴角溢出一丝血,他再也没有力气站起来了。
刚才的那一招天地一剑,已经耗损了他所有的心力。
“阿暖……”
沈轻羽伸出手,颤抖的朝楚雪暖的方向伸去,只见她一动不动的躺在血水里,三千青丝凌乱的遮住了她的脸。
她莫不是……真的……死……了?
冷雨中,柳无崖略显狼狈,他那身黑袍被沈轻羽的剑气割开了一道道豁口,鲜血淋漓。
他走到沈轻羽的面前,一脚重重的踏在沈轻羽那只手上来来回回的碾着,沈轻羽却连眉头都没眨一下。
此息,他心上的痛楚,远比肉身上的还要剧烈千倍,万倍。
柳无崖狠道,“呵呵,曾经目中无人血洗四方的白鬼帝,如今竟沦落到这种地步!”
又是一脚朝沈轻羽的小腹踢去,沈轻羽那清瘦的躯体朝后滚去,在混浊的雨水中拖拽出一条长长的痕迹。
“如今白鬼帝已到手,我还受了些伤,先撤退为上。若是有别的修士听到了风声赶过来,那就不妙了。”
柳无崖一边自语,一边从袖间取出两个棕色的葫芦,往倒在地上的楚雪暖走去。
他狰狞一笑,“刚好夫人就快要临盆,身子虚畏寒怕冷,这青丘九尾狐可是上等极品,若是用它的皮毛为夫人精制一条御寒披巾,夫人定会很欢喜,为我生个大胖小子。”
不远处的沈轻羽听到柳无崖的话,身躯再次一震。
柳无崖打开其中一个葫芦,只见一道金光闪过,楚雪暖便被葫芦吸了进去。
他又走到沈轻羽那旁,打开另外一只葫芦,目光睥睨又倨傲,“呵呵,白鬼帝,你也乖乖跟我走吧。”
沈轻羽已经动弹不得,只能听由柳无崖摆布。
无边的秋雨里,柳无崖将那两只葫芦插在腰侧,身影消失在了梅林镇。
……
不知过了多久,钧天宝葫中的沈轻羽恢复了些许体力,他摇摇晃晃的站起身。
“呵呵呵呵……”
沈轻羽的双肩剧烈抖动起来,纤长的五指按在清秀的面上,凤眸里满是血丝。
狼狈不堪,面色煞白,薄唇边是那抹极其讥讽的嗤笑。
“我真没用啊,你说是吧,白鬼帝?”
他身后的空间,被一阵诡异的黑暗笼罩起来。
下一光景,一个长得与他一模一样,只是通体全是白色的人,神色狰狞的出现在他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