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寂麻木的神经慢慢活过来。
心跳骤然加速,精神紧张,血流一股股涌动到脑颅,耳边每一次血管搏动如此清晰。
在响如擂鼓的脉搏跳动声中,顾亦徐盯着那处身影好一会儿。
她伸手,将被子扯下一截。
瞧见对方的脸,顾亦徐愣住。
“……”
应柠显然没有熟睡,被子刚一掀开,她跟着动,翻过身,睁开迷蒙的眼睛。
“醒啦?”
应柠下意识探她的额头,又摸摸自己的,“不烫了。”
顾亦徐还懵在那。
应柠困得不行,照顾人一晚上,每隔一小时定闹钟起来给顾亦徐量体温,折腾一夜累得半死,眼见体温退到正常,终于放下心来。
“退烧就好。”
她打着哈欠,即将安心睡过去,顾亦徐冷不丁问:“怎么是你?”
“不是我是谁……”
提到这个,应柠一个激灵,瞬间精神。
“顾亦徐,你还想瞒我多久?”
“为什么上回不说实话?”
“我昨天想去找你,打电话没接,发消息不回,打到你家里座机,阿姨说你到这边住了,可一直联系不上人,还以为出了什么事,急急忙忙跑过来。”
“结果——”
应柠越讲越激动,彻底没了睡意:“你还真的摊上事了!”
“连自己发烧都不知道!你怎么这么糊涂啊,我要是昨天没来,你烧成白痴都没人救。”
“你以为谁把你背到卧室,从沙发拖到床上,给你端水洗脸喂药?要不是你没发高烧,我早把你送医院急救了,你以为是谁辛苦伺候一晚上,天亮了都没合过眼?”
应柠唇角一勾,讽刺无比:“——程奕吗?”
应柠在酒店住了几天,闷得慌,想约顾亦徐出门shopping,电话怎么都打不通,干脆直接上门找人,却看到顾亦徐跌坐地上,哭到进气少出气多,问怎么了,又不回答,整个人丢了魂似的,泣不成声,嘴里断断续续,念的都是同一个人的名字。
真是要命啊。
应柠光是看着,心都要碎了。
顾亦徐后面哭累了,没有力气,应柠把她从客厅背进卧室,给她洗把脸,满脸眼泪鼻涕的多难看呀。
应柠实在又气又心疼,顾亦徐哭成个泪人,半夜梦呓喊得都是他,哪还能不明白是感情出了裂痕?
而且看着架势,绝对不是一般的情感矛盾。
她问:“你们是不是分手了?”
亦徐平躺在床上,静静看着天花板的吊灯。
没答。
等同于默认。
知道是因为分手,把亦徐弄得伤心欲绝,应柠真是后悔死了。
——她本以为只想谈个恋爱而已,谁成想会把人伤成这样?
早知道程奕负心,当初说什么都不会怂恿顾亦徐去追求。
“他提的?”
应柠连声追问:“他为什么和你提分手?”
顾亦徐有气无力:“不知道。”
“是不是喜欢上别人?”
“……”
“不清楚。”
应柠问她,她又找谁得到答案?
应柠不甘心:“他现在人哪儿?我去找他。”
看那架势,要么问个究竟,要么恨不得找人把程奕打一顿。
“……”
“回家了。”
顾亦徐说:“他回新加坡了。”
应柠一顿。
还跑到国外去了?
应柠咬牙切齿:“他、甩、了、你,然后直接跑了?!”
顾亦徐想到此,隐隐又要掉眼泪。
“别说了行吗。”
流泪过度的后遗症,是脑袋一阵阵胀疼,“我现在……头特别疼。”
顾亦徐疲惫闭上眼,轻声说:“你让我静一静。”
求求你,别问了。
……
以往再难受,都远不及得知程奕离开的那刻绝望。
昨天放纵自己痛快发泄一回,她把这一周所有的委屈、失望积攒,爆发出来后,反而陷入精神上的倦怠,浑身飘飘然,应柠的声音左耳进右耳出。
顾亦徐知道她怪自己不争气,怪她太投入,但应柠更讨厌程奕,她把顾亦徐纳入保护圈这么些年,却被个男人伤成这样,应柠手刃程奕的心都有。
她紧紧抱着顾亦徐,怜惜感慨万分。
应柠想替顾亦徐出这个头,争口气,可是亦徐怎么都不让她插手。
起床后,顾亦徐怔怔坐着,什么也没干。
应柠抱臂看了会儿,叹了口气,转身到厨房鼓捣。
出来后,她说:“我随便煮了点粥,过来垫垫肚子。”
“手艺不好,你将就吃点。”
应柠八成没放油盐,青菜瘦肉粥没滋没味,和白粥一样寡淡,顾亦徐吞咽得费劲,喉咙肿胀,食难下咽,粥吃到嘴里,泛起丝丝苦味。
顾亦徐皱着眉,强忍吃下去。
应柠愧疚不已,夺走勺子,“不喜欢就别吃了,不要勉强自己。”
“我要吃。”
顾亦徐道:“我饿了。”
“……”
说完,顾亦徐还真的卖力吃起来,将近一天没进食,她早饿了,将应柠煮的一锅粥吃完。
应柠原本还以为顾亦徐会不思饮食,结果恢复得这么快,登时瞠目结舌。
“别这样看我。”
昨天哭得声嘶力竭,嗓子都坏了,语速放得很慢:“我没胃口,可是不吃饭会生病,只能把每一口都咽下去。”
心里空了,身体不能跟着垮。
顾亦徐低头,看着粥面:“我过得好与不好,他不在乎,伤心、高兴都是活给自己看的。”
“你放心,我会没事的。”
“……”
应柠心底一言难尽。
她诧异不已——
本准备开解顾亦徐,不曾想,顾亦徐竟然反过来安慰她。
应柠有些惶恐,太过正常反而不正常,疑虑顾亦徐莫非被刺激过度,开始胡言乱语?
她陪伴顾亦徐三天,形影不离,期间瞧见她不住掉眼泪,失眠惊悸,反复哭,在清醒和崩溃两种状态间重复交替。
情绪在一次次泪水宣泄中,变得稳定。
顾亦徐被情伤,基本理智却还在,能看到她慢慢自我调整恢复,应柠松了口气。
顾亦徐不能任由自己沉湎于悲伤中,她认清现实,再也不能自欺欺人,无法替程奕和她找借口,说服还有他们延续的可能。
她意识到留在这里,只会徒增伤心,在能控制好心态后,亦徐劝应柠不用担心自己,该干什么干什么去,至于她自己,很快收拾好一切回家。
遗忘是非常漫长且痛苦的过程。
但再艰辛,顾亦徐都会努力让自己做到。
她会忘却这段失败的感情,只当从来没遇见过程奕。
·
·
三天前。
新加坡某国际民航机场。
作为花园城市的一角,新加坡彰宜机场不亚于一座小型森林谷。
瀑布、藤蔓青萝、草木绿植构筑成一个室内热带雨林乐园,轻轨列车穿梭其中,外层接壤专门购物的现代商场,机场设计结合实用与审美两种风格。
从国内直飞新加坡的国际航班行程长达五小时,航班抵达后,客流进入机场大厅,熙攘人群中,一个戴着黑色鸭舌帽,口罩,全身上下裹得严实的人影依然醒目。
那人身姿挺拔,黑色大衣映衬出如锆洁瓷器般的冷白肤质,偶然撞上对方的视线,那双眼眸深邃冷冽,堪称过目难忘。
航站楼外,司机早早等在机场。
程奕拖着行李箱,将到车身前,附近三辆黑色卡宴上的人下了车。
约莫十几个高大健壮的男人持手而立,他们衣冠楚楚,衣服下绷紧的肌肉线条,隐隐提防、戒备的姿态却与外表沉稳截然不符。
程奕神色淡漠。
——这可不是夹道欢迎,而是明晃晃的监守。
管家西装革履,彬彬有礼,面含微笑做出欢迎的手势。
司机主动将行李箱搬到后备箱,程奕没松手,把杆牢牢握在手里。
这一动作大有不予配合的意味。
集聚在程奕身上的十几道目光明显警惕,气氛陡然严峻。
管家是马来人,鼻高且直,浓眉大眼,嘴唇偏厚,属于典型的马来人种长相。
他会讲流利华语,面对程奕的表现,一点也不意外。
管家走近跟前,放低十足十姿态,殷切道:“少爷,请上车。”
程奕置若罔闻。
眼前这中年男性慈眉善目,实则再心狠手辣不过,曾经助纣为虐,不止一次替程世中“照看”过他这个不省心的孩子。
“他在哪。”
虽未明说,代指的是谁,在场人都很清楚。
管家避而不答,道:“先生已经期待你回来多时了。”
“他不在新加坡对么。”
程奕冷冷一笑,“让我在新年前赶回这里,又不见我,他在搞什么花样?”
故意遛他。
跟遛狗似的。
“先生在谈一笔重要的生意,等那头结束——”
“那就等他什么时候有时间再见。”
“我没空奉陪。”
撂完话,程奕直接转身走人。
男人们见之,即刻挡在跟前,宽厚胸膛组成一堵人墙。
程奕歪了下脑袋,感觉可笑:“想阻拦我?”
他语气轻蔑,道:“就凭你们几个?”
程奕没动手,男人们心有忌惮,不会主动攻击。
但身体调动起来,已经做好即将交锋的准备。
然而下一秒,车身重重“砰”地一响,程奕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管家猛地摁在车门上,车门顶住后背,喉颈被肘部死死压住,不过短短几十秒,管家脸憋得紫红。
“还把我当作孩子?想靠恐吓、暴力制裁住我?”
曾经年幼,面对胁制无能为力。
可离开五年,他已经不是孱弱的孩童。
“醒醒。”程奕淡笑,“别做梦了。”
其余人见势涌上来,程奕手上力度半分不懈,眼神冰冷扫视过其余人。
他完美继承了父亲的外貌特点,几乎如出一辙,程世中棱角分明的轮廓捏造出刚硬、阴沉的气质,程奕长相却比他年轻时更精致,也更柔和,从母亲那遗传的女性柔美细致冲淡阴翳,森冷变成清俊。
可这一刻,程奕身上散发出的压迫、狠厉,令人不由颤栗。
但凡见过这对父子,都不会怀疑他们的血缘关系。
——同样睚眦必较,得罪后绝对千百倍施虐偿还!
其余人竟在目光威慑下,不敢轻易动弹。
“给你两个选择,要么乖乖带路。”
“要么。”
程奕轻声:“自找死路。”
管家快要窒息而死,结实手肘用力碾压,像是要把颈骨生生压碎,彰显主人绝非玩笑,而是确有杀心。
他已不在壮年,面对年轻力盛的凶狠敌手,只能被迫妥协。
管家勉强抬手,斥退其余人等。
程奕冷哼,撤回手臂。
从生死线走一遭,管家终于老实,他很清楚,就算程奕真的弄死他,程世中也不会为此迁怒亲儿子。
他本来就是如此自私薄情的人。
私人飞机已经备好,随时可以出发。
程奕登上舱门,身后管家同行,他没再自作聪明的安排保镖,因为那没有用。程奕并不畏惧暴力,威胁等同无效,而且程世中不允许cyril被别人伤害,他的儿子,从来只有他才能亲自教训。
程奕低头,看着搭在大腿上的双手,状似出神。
……
“程家人的阴险,防不胜防,你父亲犹有过之。”
“他这么在意你这个儿子,会赞同你一厢情愿的喜欢不加以阻挠?”
“在他们明确反对后,你如何确保我女儿的安全?”
“如果你连更改国籍的自由都没有,又以什么底气,向我保证亦徐在你身边不会受牵连?”
……
每一句诘问,都敲打在心坎上。
他的顾虑,从来不是来自顾亦徐父母的阻碍。
而是他的父亲。
程奕几乎可想而知,自己回到程家,会承受怎样的怒火。
他没有刻意拖延,眼下并不是摊牌的最佳时机,提前回来,不仅没有任何胜算,还可能把自己搭进去。
顾亦徐母亲说,她不希望亦徐身边再有一丁点的危险。
程奕又何尝想?
出生在什么样的家庭,不是他能选择的。
而爱上什么人,同样不是他能决定的。
明知前途晦暗,只能一条路走到黑。
胆怯、恐惧没有用。
他在程家一旦示弱,迎接他的绝不会是手软,人人拜高踩低,只会狠狠把他摁在地面上蹂.躏。
让这群人听话的方式,必须是尊卑分明,不可容忍丝毫僭越的冷硬傲慢。
他最反感以强凌弱,此刻却不得不以这种方式,融入其中。
程奕脸色更冷了。
但在旁人眼中,反而内心更敬畏谨慎几分。
女乘务员们眉目盈盈,余光轻睨这位尊贵的乘客。一身黑色大衣,面庞素白,眼窝处淡淡青灰,那抹颓然并不损害他的魅力,人虽冷,但恰到好处的疏离感,拒人千里之外,又不会让冰凌刺伤旁人。
管家也在悄然打量程奕。
他曾经看着cyril长大,这是个多么乖巧漂亮的孩子,聪明、勇敢、敏锐、温顺……简直像是木制成的人偶,泥塑成的雕像,可以被随心所欲摆弄捏造成想要的雏形。
先生如此钟爱这个儿子,赋予他在家族中独一无二的地位,愿意将一切给他,可不知为何,他却一意孤行,违抗父亲,变成了如今这副陌生的模样——
叛逆、固执,莽撞。
还很愚蠢。
管家为此感到惋惜。
或许所有孩子在年少时,都无法理解父母的良苦用心,将违逆视为走向成熟,将反抗视为博取自由。
他如是想。
·
倏忽间,程奕抬眼,直视管家。
“把那种恶心的眼神从我身上收回去。”
嘴角轻扯,那是个极端讽刺挑衅的笑容,语气和他父亲如出一辙,清晰而阴冷,“你再窥探我,是存心找死吗?”
管家心尖一颤。
至今脖颈还印着淤血红痕,濒死窒息的后怕如蛭虫牢牢吸附。
他垂头敛目,不敢分出一丝余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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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入法国境内,私人飞机着陆滑行,停在庄园停机坪,桨叶引擎发出的巨大动静足以惊响所有人。
佣人们仍旧各司其职,没有多余的好奇心。
屋内人影纹丝未动,只是交谈被迫在嗡鸣声中短暂停止。
红木地板暗沉光滑,墙漆暗色油壁,上面图饰奇特纹路,宛如波纹皇冠的尖角,似叉戟最顶端的锋芒,室内所有装潢精美而华丽,哥特式建筑常见的尖拱窗被运用采光,仅凭几道高窗分割出的光线若隐若现,将华丽角落覆盖层死气沉沉的暗昧,堪堪照亮对案而坐的黑背红面沙发上两派人。
看似在谈判,其实另一人镇定表象下,时不时窥探打量对方的神色。
男人面沉如水,看不出一丝信息。
程奕一踏进这里,穿黑色西装的男人们立即顿声,皆而看向他。
包括左侧沙发上的那位。
程奕一眼认出居左侧的威严男人。
一群站立在侧,衣冠齐楚的体面男人们朝程奕微微躬身。
程奕一言不发,屋内弥漫死寂。
紧张气氛像是能传染,谁都不敢率先开口,无声等待这对父子的晤面。
“回来了。”
程奕颔首,低声应:“嗯。”
“回来就好。”
男人转头继续看向谈判桌。
程奕数着呼吸声,三道过后,程世中没看过来,只开口:“去看看你母亲,这么长时间没见面,她很想念你。”
程奕没接话,连贯居室与客厅之间,是一条幽暗、漆黑的甬道,他一步步往那靠近,身后那群男人目视程奕离开,像是在看一个死人步入墓道。
壁灯高悬,照亮一角靡丽、酴艳到极尽瑰丽的墙壁油画,刚迈进狭长通道的那一刻,男人转身,森寒目光如蛆附骨,阴冷盯视着自己儿子。
程奕渐行渐远,忽然心生警惕。
但已经来不及躲避!
子弹上膛,经过消音后打在腰部。
金属弹头钉入血肉,巨大后坐力使其“噗通”跌倒在地。
膛线与子弹摩擦生热,枪膛微微发烫。
程世中把□□搁在桌面,漠然道:“既然五年没见,也不急于这么一时。”
他朝旁边吩咐:“叫医生给他救治,别让我儿子死了。”
很快有人应下。
继而看向桌前因乍然变故变得慌神几分的男人,脸上挂着鲜有的闲适笑容,似乎心情愉悦不少,“继续,你说的黑市交易,我很感兴趣。”
男人却流下一滴冷汗。
东南亚黑色产业链错综复杂,形成庞大的地下黑市。穷山恶水之地,走私贩卖的不只是货物,人体qiguan成为商品,欧洲市场源源不断的需求,在这里得到满足。
程家势力之深在东南亚只此一家,旁人难以望其项背,程世中在灰色地带游走,牟取暴利,转而在远东、欧美等国摇身一变,成为著名新籍华裔企业家,海外慈善家,借助慈善项目进行投资,让70%的资金通过合法渠道洗白,剩下收之囊肿。
人的贪欲滋生无穷野心。
——他与程家合作,不亚于与虎谋皮,程世中就是那只毒“虎”,可被财富冲昏的头脑,已经顾不上许多。
直到看见眼前这一幕,仿佛醍醐灌顶,倏然醒悟。
……
都说虎毒不食子,对面这人连自己儿子都能拔枪射击。
利尽之时,何况自己?
这番行径,和野兽有什么区别!
不。
不对。
目光缓缓挪到对面,瞥见那丝舒心的笑容。
男人打了个寒颤。
——他是人不如兽,禽兽不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