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一次，我跟茉莉之间，因为价值观的冲突，产生了更大的分歧。
商场如战场，茉莉为了米利唐的生意，必须这样说这样做，而我为了捍卫叶氏家族的荣耀，也必须挺身而出，表达江湖人物的不屈意志。
经过一阵长久的沉默，茉莉又换了另外一个话题：“叶开，到底是谁首先发现了舍身饲虎图里面的秘密？”
她明知故问，我没有追究，淡定地回答：“发现秘密的是唐晶的朋友秦祖龙。”
茉莉接着追问：“能否把那位秦先生介绍给我认识？”
我点点头，这不过是举手之劳，更何况唐晶肯定早就向米利唐汇报过这件事，就算是没有我从中介绍，茉莉要想找到秦祖龙也很容易。
“就是现在，可以吗？”茉莉咄咄逼人，根本没有给我喘息的机会。
我取出手机，找到秦祖龙的电话号码。
此前我和周鲲一起面对这件事，假如把茉莉的要求推给周鲲似乎更合适，但现在我刻意让周鲲远离这个漩涡，不把她卷进来。因为她是白道的人，一旦跟江湖上的事情牵扯太多，利益关系纠缠不清，那就变得很麻烦。
我为了她好，这些事越少经她的手越好。
我拨打了秦祖龙的号码，这个时候他应该早就入睡了，但为了向茉莉表达我的诚意，我还是打破了过去自己讲规矩的好习惯。
电话响了很久，秦祖龙才睡意惺忪地接电话：“是谁？这么晚了打电话过来，简直不像话！”
我自报家门，然后告诉他，唐晶的朋友米利唐从国外派人过来，想跟他接洽，聊一聊舍身饲虎图那件事，现在他是关键，因为他首先第一个发现了二五四窟壁画的诡异变化。
秦祖龙冷笑起来：“到现在又想跟我合作，简直是笑话！告诉他们我现在没心情，此前我跟唐小姐达成合作关系，那是因为唐小姐礼贤下士，给了我们很大的面子，现在不管谁来都不顶用！”
我淡定地告诉他：“秦祖龙，这是一笔大生意，如果能够成功，也许你就摆脱原先的生活困境了，好好想想，千万别急着拒绝我。关于那幅壁画，你只是发现者，又不是拥有者，现在摆架子为时过早。”
秦祖龙沉默了一阵，又是一阵冷笑：“现在你们找我，礼下于人，必有所求，你说的对，的确是我首先发现了壁画的变化，其他人只是跟着我走，我还有很多其他的发现，莫高窟那边处处都是新世界，但现在人太浮躁了，根本没有静下心来研究，告诉你朋友，要想证明自己的诚意，那就拿钱来一大笔钱，而且是现金——”
我看了看茉莉，茉莉毫不犹豫地点头，于是我告诉秦子龙：“开一个价，我的朋友很大方，绝对不会让你失望。”
秦祖龙沉默了几秒钟，报出了二十万的价格。
茉莉又点了点头，在桌子上轻轻敲了两下，证明已经同意这个价格。
我再次告诉秦祖龙：“现在就见面，二十万不是问题，但你必须说出所有发现，不要让我的朋友失望。”
秦祖龙的态度十分高傲：“那是当然，没有人比我更了解敦煌的历史，那幅画当中蕴含的最高秘密只有我能看懂，其他人都是酒囊饭袋。叶开，告诉你那位朋友把钱备好，我在家里随时等候——”
我打断他的话：“不是随时，就是现在，一小时后在你家见面，你先把自己要说的话捋一捋，别到时候我们上门，你又拿不出真本事来。”
我之所以这么急，就是想在今晚结束所有的事情，最好能够跟茉莉和米利唐划清关系，以后大家互不相欠，不用来往。
毕竟这些人的用心十分险恶，每时每刻都在计算着利益交换，假如我不小心，就会坠入别人的圈套，那就得不偿失了。
跟他们认识只是因为唐晶的关系，现在唐晶失踪了，我不可能把这些人视为朋友。
打完电话，茉莉满意地点头：“叶开，你处理问题的能力太强大了，刚才说的每一句话都是我心里想的，一个小时见面拿到秘密，如此高效的工作，只有你能做出来。在敦煌这地方，想要找一个像你一样雷厉风行的人，实在太难得了！”
她的话说得十分动听，但是如果我没有给她帮这么大的忙，她的态度将会是另外一个样子，
我们又叫了一杯热咖啡，默默地喝完，然后离开了酒吧，直接去了一楼，叫了车子，直奔秦祖龙的家。
路上，茉莉的态度好了很多，车子拐弯的时候，她的身体微微向我之靠近，然后一把抓住了我的手指。
我没有动，也没有任何表示，不管对方做什么，我都心存警惕，避免自己坠入陷阱。
周鲲说的没错，从国外回来的人早就拥有另外一种思维方式，虽然表面上还是华人，内心逻辑已经起了根本变化。
“叶开，不要怪我张口闭口都是钱，只因为压力太大，在国外我们每天出入的都是生意场，除了谈钱还能谈什么？难道要跟那些洋人谈感情吗？”
茉莉自言自语，越来越紧地抓住我的手指。
我转过头，看着窗外的夜景。
在敦煌，我们都是过客，或许天子宝库这件事过后，大家都离开了敦煌，从此以后百年之内都不见面，成为彼此的匆匆过客，所以茉莉说得对，在这种情况下，谈钱要比谈感情更容易。
到了秦祖龙住的地方，他和那个老女人穿戴得整整齐齐，开门迎接我们。
看起来他们对于二十万的价格非常满意，这只是消息费，毕竟他们对舍身饲虎图没有任何控制权，只不过是借鸡生蛋。
我们坐下来，老女人殷勤地泡了一壶茶，放在茶几上。
茉莉拿出手机，当着我的面给秦祖龙转款二十万，收到那笔钱，秦祖龙母子兴奋起来，双眼冒光。
“叶开，你果然说到做到，够爽快，那么我也绝不食言，那幅舍身饲虎图其中藏着玄机，我从古代典籍当中找到了佛经里的故事，人们都只看到萨埵王子大义凛然，却不知道那只老虎才是真正的悲剧所在，古代所有的寓言故事都是悲剧，你们是不是也这样认识？”
我挥了挥手，制止他继续说下去：“告诉我们，你怎样发现了那幅壁画的秘密？多出来的那个女人就算是唐晶，那她怎样进入了壁画当中？进入其中的意义又是什么？上一次你没有告诉我和周鲲，这一次茉莉小姐带着钱过来，有足够的诚意，只要你说得够清楚，肯定不会让你吃亏。”
那个老女人嘿嘿冷笑：“既然这样就太好了，我们的毕生所学也有了用武之地，以前不管唐晶还是周鲲都太抠门儿了，只让我们说出秘密，没有半点报酬，我们是傻子才会告诉她们呢！今天当着茉莉小姐的面，我们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让你们满意而归，这才是做生意的态度，嘿嘿嘿嘿……”
为了躲开嫌疑，我走到阳台上，把茉莉留在客厅里，由他们自己商量。
这一次的生意当中，我只是中间人，负责把秦祖龙介绍给茉莉，如果出了什么问题，都是他们自己负责。
这里是平民区，一眼望出去，远远近近都是低矮的楼层，家家户户的阳台上堆着乱七八糟的纸箱等杂物。
世界各地的游客来到敦煌，只看到敦煌那些高楼大厦，根本不会注意，这个城市里还有大大小小的平民区。
敦煌藏龙卧虎，但像秦祖龙这样的人，如果没有一举成名的机会，将会永远被埋没。
唐晶是他的贵人，假如没有失踪，一定会让秦祖龙的发现呈现在全世界专家的面前，这是一个好酒也怕巷子深的年代，而周鲲和唐晶就成了敦煌这些奇人异士的发掘者。
我并不相信米利唐，这些移居海外的人眼里只有钱，或者是他们想把所有的利益集中在自己手里，别人只是他们的棋子而已，最终的受益，百分之九十九都归了他们。
至于茉莉，接受了米利唐的差遣来到敦煌，一切都以利益为主，既然是生意，那么就有投入和产出。她今晚支出这二十万，至少要收获二百万甚至二千万才划算。
当代，无论任何人提到王圆箓发现藏经洞的那件事，都对于当时的政府和官员没有文化保护意识深恶痛绝，甚至还把那个发现藏经洞的道士当成反面角色，这件历史悬案众说纷纭，见仁见智。
如今我让茉莉和秦祖龙坐在一起，到底是对是错，只能等待以后评判。
客厅里传来三个人窃窃私语的声音，秦祖龙说话忽高忽低，似乎极其兴奋，看来这二十万已经成了今晚他的兴奋剂。
“你知道吗？我第一次发现舍身饲虎图的时候就知道，这幅壁画里面藏着天大的秘密，正义人物光芒万丈，邪恶人物万人唾弃，但是正邪之间如果没有一个平衡，又怎么能显示出王子的伟大之处？当我研究那头老虎就发现，那才是古人留下这幅壁画最根本的追求所在，老虎凶猛，君临天下，但是有人用自己的智慧控制了老虎，并且借着老虎上位，成就天下美名。这是人类智慧的最高表现，我把这件事告诉唐晶，她非常感兴趣，甚至想要仿效古人舍身饲虎……”
我不禁皱了皱眉头，秦祖龙这样说，其实是在诋毁唐晶。
以唐晶的学识和修养，绝对不会有这样的念头。
更何况，她为了唐氏家族积极作出贡献，又怎么可能把自己的生命看得轻如鸿毛，竟然要去做这样的实验，有这样的追求？
茉莉轻轻地笑起来：“人各有志，如果她这样做，一定有背后的思想支撑，她是不是亲口告诉你，要让自己的生命彻底燃烧？”
我突然意识到，过去唐晶和米利唐之间交流了很多，茉莉作为米利唐的女秘书，也会了解其中的内情，甚至就在旁边听着。
那么，她对唐晶的了解甚至超过我，当下她跟秦祖龙谈话，就等于是唐晶在跟秦祖龙谈交易。
如此看来，米利唐没有派别人，而是派遣茉莉过来，此中另有深意，他相信茉莉能够代替唐晶完成所有的交易，这个人老奸巨猾，从这些小小的动作上就能看出一二。
秦祖龙更加兴奋：“那是当然，我了解唐晶，她虽然是大学教授，对于敦煌残卷有自己的见解，可是就算她努力到八十岁也只不过是教授而已，在这个世界上根本就默默无闻，她曾说过，哪怕是像王圆箓道士一样，通过发现千佛洞，把自己的名字永远的留在历史上，那也是辉煌的一生。她不想成为普通人，像普通人一样生老病死，而是愿意把自己的生命变成一根火柴燃烧一次，竭尽全力，又或者像一颗流星滑过天际之时，用自己的闪亮震惊世界……正是因为她说了这些，我才判断她已经进入了那幅壁画，人当然可以无限缩小自己，并且是在另外一种奇特的空间之内，假如你懂得四维空间理论，就明白我在说什么……”
现在大家在谈交易，那就不能把秦祖龙看成疯子，而是把他看成一个很好的卖家。
他手里的资源以及他对敦煌的认识应该值那么多钱，我和茉莉所处的位置都是交易的一方，再也不能瞧不起秦祖龙，认为他说的话是在装神弄鬼。
那个老女人补充：“我见过很多人这一辈子起起伏伏，见过高官大佬，也见过三教九流的贩夫走卒，我看人很准，唐晶绝对不是那种默默无闻的人，她的面相当中带着九五至尊，将来就算成不了女王，也一定会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我告诉她放手去干，敦煌能够成就任何有野心的人，过去的历史早就说得明明白白。”
我不禁轻轻摇头，如果唐晶相信了秦祖龙母子的话，那就真是太愚蠢了。
山、医、命、相、卜之中有些东西完全是骗人的，出自于唯心主义，没有任何唯物主义的规则可循，看相的人想怎么说就怎么说，而唐晶最佳的做法就是不全相信，必须要有自己的主见，想走哪条路也得有明确的路标。
或许她的野心太大了，大到连敦煌都装不下，所以才四面出击，联合米利唐，准备向整个敦煌下手。
我有些悲哀，过去没有认识到唐晶是这样一个人，原本以为她可以在研究所安心工作，把自己一生的精力献给敦煌残卷，让敦煌文化发扬光大。
早知她是这样一个人，我会尽心尽力引导她，避免误入歧途，就像崔卫东一样，如果不是跟着我，时常对他进行敲打，他早就如同一匹脱缰的野马，在江湖的黑暗丛林当中陷入泥沼。
外面的街道上，有几辆车驶过，接着就停在了路边。
我注意，车上下来十几个人，聚集在一起商量了一阵，马上散开，向这栋楼围过来。
我有种预感，我和茉莉打电话的时候遭到了别人的偷听，而秦祖龙住在这里也成了众矢之的，今晚的会议不但能解决茉莉的事情，也会引来其他麻烦。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秦祖龙拿到二十万，很可能就要付出代价。
我回到客厅，低声告诉他们：“有不速之客将至，我们大概需要离开一会儿，不然的话就要爆发冲突。”
我的第六感一向准确，假如留在这个房子里，那些人冲上来引发大型骚乱，剩下的事情就不好办了。
老女人站起来，在前面带路，我们离开这间屋子，进了对面那一家。
我现在才发现，楼道左右两户人家都属于秦子龙。
都说狡兔三窟，但他们把两个巢穴放得如此之近，实在是出人意料。
当下，两套房子的防盗门都关上，我们坐在客厅里静静地等候。
很快，楼道里响起脚步声，有人迅速打开了对面的防盗门冲进去，自然会扑了个空。
老女人嘴边带着冷笑：“这些人以为我们孤儿寡母好欺负，总是想黑吃黑，这一次看到你们过来，以为找到了机会，呵呵呵呵……让他们死去吧！看你们的面子，我没有在屋里设下陷阱，已经很够意思了。”
那些人的身手很麻利，在屋里搜索一番，只用了十分钟就迅速离去。
老女人又去沏茶，动作变得轻快起来。
他们预判了其他江湖人的行动，证明了自己智慧超群，这种得意溢于言表。
我悄悄走到阳台，继续向下观察，那些人上了车马上离去，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这种训练有素的团队肯定属于著名的帮派，绝对不是江湖上的散兵游勇。
目前的情况符合我的判断，敦煌表面平静，实际上很多黑道人物潜藏其中，只要找到机会他们就会浮出水面，发动致命一击。江湖人最擅长的就是黑吃黑，节省时间和力气，一击必中，随即撤退，其他人想要追踪都不可能。
我感觉到，茉莉到了敦煌迅速成为众矢之的，引起了其他人的密切跟踪，包括此前我们到千佛洞，也可能遭到了自始至终的尾随，只是我们没有收获，那些黑道人物也就不会出现。
秦子龙继续描述舍身饲虎图的奥秘，他发现了多出来的那个女人，意识到那就是唐晶，并且使用了子午流罗盘定位，越来越相信唐晶通过某种神奇的途径进入了壁画。
在历史典籍当中，他读到过十几个相同的故事。
有些从小就潜心修行的人，最终进入教派壁画，成了永远的画中人，那就是他们的理想，从此以后与人间毫无关系，让自己的生命定格在那一瞬间。还有一些人把自己的灵魂藏在蝉蜕之中，脱离了人的躯壳，进入了蝉的躯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