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不久以前,陆司观一个人去了一趟海慧寺,与寺中最为德高望重的住持二人相对而坐。在他们的面前摆着温热的茶水,是海慧寺特有的云雾茶。
主持应该是早知道陆司观会去找自己了,也许还为此等待了一段时间,茶水早已经煮好,陆司观一到,便可以喝得上。
陆司观面无表情地问他:“你可晓得张竹峰便是赫赫有名的杀人僧么?”
住持轻声说道:“回皇上,贫僧是本寺的住持,这样的事情,自然是知道的。”
陆司观又问:“既然知道的话,那又是为何要将他留在寺中,不肯告之官府,更是在当初搜查时一声不吭?是有什么隐情么?还是被杀人僧所威胁?”
住持沉默了很久,把张竹峰过去的遭遇慢慢地讲给了陆司观听。那是一个很黑暗的故事,也是最终造成了“杀人僧”的缘由。若是他的过去不是这样的痛苦,或许张竹峰会成为一个温文尔雅的男子。
但是这世上从没有“若是”,而只有结果。
张竹峰的确是一个可怜人,可惜命不好。他从小生得俊俏,不过命苦,父亲累死在了田地之间,娘亲一个人养不活他,只能改嫁。而一个改嫁的女子,如何能够找到很好的人?
“张竹峰他娘亲的运气不好,张竹峰的也是。”住持苦笑着说道。
“不是。”陆司观却是冷冷地打断了他,在住持面露不解之色的时候,陆司观再度出声说话:“一切的罪过都不应该怪到张竹峰的头上,而应该是施恶之人。”
住持沉默了很久,笑了一下:“皇上说的对。要怪罪的是那施恶之人,而不是张竹峰与他的娘亲。他们都是无辜的。”
住持接着往下说了下去。
从小到大,张竹峰都没有吃过几顿饱饭,冷雪天气也不过是薄薄的一层衣裳。他与娘亲要等那个继父吃饱了才能够吃一些残羹冷饭来填肚子,而那些饭菜太少了,经常也是填不饱肚子的。
继父酗酒,经常在喝醉了之后发脾气,有一回,仅仅是因为张竹峰乞讨来的钱财太少,便动手将他往死里打,母亲劝架,竟然被那男人一把推到一边,撞死了。可这也没能够阻止那男人的暴行。
而这个柔弱了一辈子的女子,在死后也不过是被人随意地丢弃在了荒野之间。
张竹峰的继父狠狠地揍了他一顿,终于心满意足,沉沉睡去。张竹峰也终于从疼痛导致的昏死状态中清醒过来,他一个人走了很远的路,终于找到了田野之间已经有些发臭了的他的娘亲。
他跪下去,在娘亲的面前痛哭流涕。而那一次,却也是他最后一次流眼泪。
后来,不论他的继父怎么样折磨他,他也只是默默地承受下了所有的痛楚,顶多不过是闷哼一声,不耐烦地皱起眉头。
终于有一天,继父看着姿色越来越不错的张竹峰,思索着,是不是可以将他卖掉,赚一笔钱。
恰在此时,云游四海的住持在继父将张竹峰卖掉之前,踏足了这一处僻静的小院。
他见张竹峰模样清秀,脸上却又些伤痕,多半猜测是这男人对自己的儿子施暴。慈悲为怀的住持问起,能否将张竹峰带回寺庙中?
那继父问:“那你愿意出多少钱呢?和尚?”
没有一丁点的礼数,问的话也是无礼至极。住持皱了皱眉头,倒是问起他的继父可以接受多少钱?
继父说了一个很荒谬的数字。
住持觉得太不可思议了,但他看向张竹峰,从张竹峰当时波澜不惊的脸上看不出任何的表情,可当张竹峰看向他时,住持终于看见了他眼底的悲哀与痛苦。
住持点了头,说:“好,我买下他。你将他给我,以后,不必相见。”
继父拿了钱,很高兴。
住持一生清净,只道了一声“阿弥陀佛”,便离开了。
住持四海为家,带着张竹峰走了很长的路,最后,在一家破败的寺庙前停下了脚步。住持分了一半的干粮递给张竹峰,张竹峰没有接,只是沉默。
住持便问他:“你叫什么名字?你今年多少岁?”
可不管他怎么问,张竹峰就是不肯说话。
到了很晚的晚上,住持正一个人打坐,听见身边蜷缩着睡觉的张竹峰忽然动了动,发出一些细微的声响。他好奇地睁开眼睛看去。
张竹峰慢慢地坐起身来,看了一眼住持,摸着自己的肚子——他可能是饿了。
住持笑了笑,回过身去拿干粮,等他拿着干粮转过身来时,张竹峰已经对着他奉上了一根棍子。
住持手中的干粮险些掉在了地上。看着面前这个浑身是伤的少年,住持不由得问心中的佛祖,这便是众生皆苦吗?这便是他修行,所要解救要超脱的众生吗?
“那时候,我叫他把棍子丢掉,我说,这辈子都不必再这样,要吃东西,直接问我要,直接告诉我,不必让我打他。”当下,对着陆司观,这位年老的住持垂着眼睛,很轻地说着话。
“后来呢?”陆司观问他。
“后来,”住持抬起眼睛,老眼浑浊,似乎看向了过去的悠悠时光,“后来,他开始接受我的存在。他开始跟我谈话,我也渐渐地知道了他过去的遭遇。”
张竹峰说,他已经十七八岁了,他说他没有了娘亲,那个男人是他的继父。
可那时候的张竹峰长得极为弱小,压根不像是十七八岁的少年。
张竹峰还说,他过去要是要吃东西,光是自己去拿的话,一定会被打,只有被打一顿,只有他的继父准许,才可以安安稳稳地吃上一顿东西。
沉默了片刻,张竹峰又皱着眉头,道:“不过也有时候,我吃东西吃到一半,也会被继父打断。他的怒火像是永远也发泄不完。但我年纪太小了,我反抗不了。”
年幼的张竹峰不知道那究竟是为何,没有力气,也不能反抗,无人保护,便只好屈服。
住持带着张竹峰在外面走了半年时间,终于抵达了海慧寺,在这里定居了下来。
张竹峰在海慧寺过了一段很美好的时光,这里的僧侣都是些善良人,都用真心对待张竹峰。但那也并不意味着,张竹峰已经忘掉了过去的仇恨与伤痛。
陆司观问:“他是遇上了什么师傅吗?他会武功,那些不应该是他自己一个人学会的。”
住持点了点头:“海慧寺当年,是有武僧的,不过并不轻易教给别人。”
他叹了一口气:“谁也不知道张竹峰是怎么说服武僧的,也不知道他究竟是怎么样,竟然跟着武僧学了那么多年的武艺。终于有一天,他找到了我,很高兴地说,他能够杀人了,他可以报仇了。”
那是一个晚上,住持听见张竹峰那样说,就知道事情不妙了。
住持问他:“竹峰,你是不是一直到现在,都还没有忘记心里的仇恨?”
那一年,张竹峰十七岁。他点着头,沉着脸,道:“这么多天,我从来没有忘掉过那个男人对我做过的事情!我午夜梦回,都是我娘亲死去的、满是血迹的脸!我没有办法忘记仇恨!”
他咬牙切齿地说:“住持,我要回去复仇!我一定要杀了他!”
住持的劝说全部被他无视,到最后,张竹峰消失在了海慧寺中。
没有人说得出张竹峰去了哪里,只有住持想得到,他应该是回到了自己当年的故乡,为了报仇雪恨。为了将那些在他年幼无力时欺侮过他的人,全部都杀死。
终于,三个月后,张竹峰再度出现在了海慧寺。
再次出现的张竹峰脸上带着灿烂的笑容,比起过去的任何时候都要高兴。他找到了住持,说:“师父,我的心愿全部达成了,此后,我要专心在这里修行。”
住持问他:“你是杀了人吗?”
张竹峰看了他一眼,忽然笑了:“师父,你还记得你第一次见我的时候吗?那一天,是我的生辰。而你知道,我的那个继父是怎么为我庆祝的吗?”
住持不说话。
张竹峰像是讲起了一个寻常的、无意义的故事一般,轻描淡写地说道:“在师父你敲响门扉之前,他把我绑了起来,决定要最后揍我一顿。因为卖掉我以后,就可能再也见不到我了。”
住持闭上了眼睛,默念“阿弥陀佛”。
张竹峰笑了笑,在他的面前跪下来:“好了,师父,我不说别的,我是真的要在海慧寺修行。此后,我无牵无挂。”
沉默了很久,住持终于开口说话:“那便改个法号,叫做弃尘吧。将你过去红尘之中的事情全部都忘掉,只看眼下。”
张竹峰应声:“是,都听师父的。”
当下,面对着陆司观,住持垂着头:“我的确没有想到,他说着要专注修行,却还是做出了那些事情……”
住持捏着佛珠的手指微微颤抖着:“是我的错,那么多的性命,都该怪罪到我的头上……要不是我的话,他不会变成今日的杀人僧……”
到底是仇恨难以平息,故而有今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