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老太婆钻被窝，把爷爷整懵了。
泠月抱遗像般捧着银光闪闪的玄幽镜，郁闷的脸上，一个深红的巴掌印肿得老高。她背后的衣裳已经裂开一道焦黑的口，身后还跟着几个不足半人高的乩童。
这是阿蛟头一遭看到如此狼狈的泠月。
阿蛟问她：“跟谁打架了？看你这样子，像是碰上硬茬了。”
泠月没好气地说：“一个疯婆子！”顿了顿，又说：“你不许跟黑霜说我出去打架的事情。”
阿蛟哦了一声：“我给你拿点药膏涂一涂吧。你这背后的伤，愣像是遭了雷劈，不涂抹一下，只怕洞房花烛那夜要露馅的。”
“阿蛟，有些令人尴尬的话不必都说出来。”
“哦。”
简单的洗漱收拾了一下，泠月带着他们去了小木屋之中。
她随手将玄幽镜扔在小木几子上，边用一把大齿木梳顺着头发，边漫不经心传音进镜中：“葛蔓蔓，你现在还有机会主动出来，若你错过这个机会，一会儿可别哭着求饶哦。”
镜中人没说话，只有沉默的抵抗。
泠月的太阳穴突突跳了两下，却好脾气的循循善诱：“你想想看，不归海只有两个神仙，没有那个凶煞无比的易逢君。快出来吧，没人会逼迫你做那些伤害己身的事情了。在不归海，快快乐乐谈天说地，舒舒服服渡化归去，多好！这么好的地方，若再不出来可就是傻瓜了哦！”
镜中递出一个声音：“你同那打相公的易逢君一样，都不是什么好货！我好不容易将云璟救回来，我同他以后就在镜中安家了，快活一天是一天，又为何出来受你操控呢？依我看，若听你的话，那才是傻瓜！”
泠月冷笑着起身，抓起玄幽镜便往海边走，边走边骂：“俗话说，傻人有傻福，傻叉可没有！你这花妖，一壶水能滋养你，但一海的水定能把你淹死！咸死！”
葛蔓蔓声音瑟缩：“仙子你干嘛？”
“游泳。”
扑通一声，泠月跃入海中。
玄幽镜似海中风火轮，被泠月抡在鱼尾上把玩。
它跟着泠月灵活的摆尾，一时急，一时徐，一时上，一时下，颠来倒去，像只极速滚动的涡轮。
泠月巧用仙灵，将海水透过镜门结界的薄弱缝隙，灌入镜中。
镜中忽然下起清冷咸腥的瓢泼大雨。
菟丝花乃脆弱的陆生植物，根本受不了海水之中的盐分浇灌，这令本就虚弱的葛蔓蔓越发难受缺水，呼吸困难。
葛蔓蔓倔强，自行调节，抵抗着海水的冲刷。
云璟却不行，他全身透湿，身上的衣衫像是被浸烂的宣纸，就要化去。
葛蔓蔓红着眼睛看着云璟，云璟温柔地望着她。
终于，葛蔓蔓低声说：“求仙子高抬贵手带我们离开海底，我愿意从镜中出来。”
一瞬间，镜中世界雨停了。
葛蔓蔓扶着云璟站起，握着他的手，用灵力将他衣衫弄干，撤下结界，走出了玄幽镜。
……
嘒彼小星，三五在东，肃肃宵征，夙夜在公。
这世间总会有能够填满自己不完整的人事物出现。
它让你期待，让你幸福，让你感激自己仍能作为一个感知敏锐、感情丰富的人，静静咀嚼简单又复杂的情愫。
葛蔓蔓和云璟两相依偎坐在沙滩上，望着无边的星月，踽踽低语。
“云璟，这里真美。”
“嗯。”
“我们就赖在不归海好了。我也不归去，你也不消失，好不好？”
“好。”
“你看这月亮，这么大，就像你一直戴着的白玉腰佩。”
“嗯。”
“你说，若哪天月亮掉进了不归海，还捞得上来吗？若是星星掉进海里，会变回萤火虫吗？”
“……”
“我不该问你这么复杂的问题。”
“嗯。”
泠月蹲在不远处，问之前在纸扎铺里端着镜子晃她眼睛的童子：“这个云璟什么来历，身上没有半分妖气，亦无半分人气。看上去呆呆傻傻的，脾气却好。葛蔓蔓说什么，他都嗯嗯好好，什么都依她。”
童子歪着脑袋看着泠月：“云璟哥哥和我们一样，是纸扎的。”
纸扎人？
泠月惊诧不已。
这葛蔓蔓该不会是脑子有毛病吧？花妖生前娇嫩美丽，要诱惑男人简直易如反掌，又为何独恋一个纸扎人。
难不成，这个纸扎人是为了祭奠真正的云璟？
泠月是个憋不住屁的，又觉得探人隐私有些猥琐，却仍是忍不住小碎步跑到葛蔓蔓身侧，伸手想摸一下云璟，用灵力探一探他身上的线索。
葛蔓蔓轻轻挡住泠月的手，缓缓地说：“仙子为了得一善音就一定要渡化我吗？”
泠月悻悻地缩回手，双臂抱头躺倒在沙滩上：“你是难得的善灵，我把你逼出玄幽镜，并非为了抢夺善音。我只是不想见你变成养料被玄幽镜吸收，散灵之际很痛苦的。你若不想被渡化，我尊重，一切自愿绝不强迫。只是，我有些好奇，你视若珍宝的纸扎人有这么重要吗？你竟为了一个假人，坐等灵魂消亡？”
葛蔓蔓怒嚷：“云璟不是假人！”
云璟见葛蔓蔓生气，竟握住她的手轻轻拍着，温柔安慰。这份生气，倒还有几分真人的感觉。
泠月翘起一条腿：“这么激动干嘛？难道我说的不是事实？话说回来，这云璟是易逢君的手艺吧？你只是洒了些心头血在他身上。”
葛蔓蔓不回答。
纸扎童子却插嘴：“是呢！易娘娘人虽暴躁易怒的，但手艺灵巧。只要描述的细致，易娘娘都能根据描述，做出最为贴合客人心意的纸扎品呢。”
“哦？这么说来，葛蔓蔓之前是易逢君的客人？”
纸扎童子点头：“是。易娘娘给蔓蔓做了好多个云璟哥哥，白衣的、黑衣的、蓝衣的，绑发髻的、戴玉冠的、披垂青丝的，穿正装的、穿长衫的、穿浴袍的、还有什么也没穿的……”
葛蔓蔓脸颊透红：“乩灵，别再说了！”
泠月兴致勃勃地坐直了身子，两眼放精光：“葛蔓蔓！你挺会玩儿啊！只要你描述的入骨三分，那贼婆娘便能满足你对云璟的所有幻想！快告诉我，云璟本尊到底是你什么人？他可还尚在人间？”
葛蔓蔓脸都红到了脖根儿：“我都说了，云璟是我夫婿！他……自然还活着！”
泠月笑容很是邪恶：“活着的人你不善用，非用个假人？怎么，假人更会伺候不成？”
葛蔓蔓低下头，表情很奇怪，也不像是在害羞，倒像是无奈。
难道……那个叫云璟的本尊不能人道？
或者不会甜言蜜语？
又或者，出轨了？
正想着，纸扎童子又插嘴道：“云璟哥哥的本尊并不是人，也不是妖。”
泠月纳闷儿：“难道是仙人或是魔？”
葛蔓蔓抬起头，温柔地望着身边的纸人云璟，轻叹道：“不，都不是。云璟，是一阙话本之中虚幻出来的角色。”
泠月惊得瞪大双眼：“故事里的人？”
“是，是比纸人还要虚无的……在幻想中由文字构筑的人。可那又如何，我就是爱他。”
这……
还真是没得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