蔚凌站在牢房外,没靠近,他看着牢中之人很长时间,最终却连一声“义父”也没有叫出口。
赫玉不像是活着,也不像死了,他还有一些气息断不去,被拖拖拉拉地困在人世间。铁铐在他手腕上留下乌黑发紫的伤痕,但那些伤口都有人精心处理,结了疤,留了痕。蔚凌越看越觉得不舒服,心中发凉,转头去问辰枭:“他怎么了?”
“活着,死不了。”辰枭的声音像结了冰:“我找到他的时,就这幅鬼样子。”
蔚凌听不懂,微微一偏头,又问:“找到他…是什么意思?”
辰枭从鼻子里发出一声不屑的轻哼,好像对接下来要说的话有些不耐烦:“都说你义父当年在琉璃山下的破庙里藏了北方水难幸存的疫患,后来给人放了一把火烧成了灰,那是骗鬼的,赫玉乃纯血的白凤后人,净火都得管他叫祖宗。”
原来赫玉身上真有白凤的血,蔚凌当了他那么多年义子,传闻虽然听过,但是赫玉不承认,蔚凌也全没放心上。现在辰枭说得理所当然,反倒把蔚凌搞得孤陋寡闻了。
好吧。蔚凌承认,自己在琉璃山的日子一心修为无暇其他,追根结底还是自己太薄情的错。
辰枭瞄了他一眼,面色是事不关己的冷淡:“九婴死后,你义父为了封印他,将一部分妖力封在了自己体内,剩下的部分被东境人收走炼作妖丹。后来他躲去琉璃山下,被刁民告发,东境人追他至此,他刚完成镇魂,最终寡不敌众。群邪门歪道逼迫他吞下妖丹,再将他带去妖域企图以此复活九婴。”
“…”
赫玉在琉璃山下受东境人袭击,倘若真是如此,苍麟必定是有所感知才对。
难道苍麟,是真的对赫玉见死不救?
“他下山时和苍麟划清了关系,所以苍麟无法感知他的气息…”辰枭给了蔚凌思考的时间,等蔚凌理清头绪重新看过来,他才心平气和地继续说道:“所以这事儿怨不得苍麟,你义父和苍麟一个脾气倔,一个死要面子活受罪,无解。”
令人唏嘘的是,无论是赫玉还是苍麟,最终都受东境势力所害。
…甚至时至今日才为人所知。
“不过,东境人并没有从赫玉那里讨到甜头…他法力强大,九婴的妖性奈何不了,不仅如此,他还在自身刻下刻印,想要将自己和九婴的妖丹一同灰飞烟灭。”
话到此处,蔚凌总算明白了,当初他身负梼杌的诅咒,逃到沧溟寺被人追杀,那时他也曾想过类似的做法,在地上刻下血阵,将自己的尸骨与魂魄尽数摧毁,但最终法阵被夏洲所破,未能成功。
蔚凌神色微闪,道:“用此法印本该血肉无存,可他为什么会在这里?”
“怪我。”辰枭轻声道:“我想方设法要他活,结果却是这般生不能生,死不能死,碰也不能碰。”
蔚凌问:“为何不能碰?”
辰枭斜过目光,力不从心:“他吧,去意已决九牛拉不转,在失去意识前察觉我想救他,于是给自己下了第二道刻印,那便是‘灵牢’,你在余挽风手里吃过苦头,详细不用我说,赫玉将灵牢刻在了自己身上,只要是沾染仙法妖道之人,都不能将他左右,我想他是怕自己死后尸体会落入他人手中,再受妖徒所用,可惜,这么多年过去,被这灵牢伤到的人也只有我。”
蔚凌盯着辰枭看,辰枭明白他在想什么,于是撩起了衣袖,把右臂上溃烂发黑的痕迹露给他看。
“我平时也就帮他整理下仪容,这点程度都能坏我一只胳膊,好在我法力无边,受了伤能自愈,但除此以外的事我做不了,想把他从这里带出去都不行……”辰枭说着就叹气:“要不是为了他,我才不想住在这种鸡不生蛋鸟不拉屎的破庙里。”
蔚凌道:“所以你想到我了,正巧我现在是凡人之身。”
“对。”辰枭微微垂下睫毛,眸间渗光,像在思考,过了会儿,他从衣袖里摸出一张揉得起皱的桑皮纸写的信,上面写了些东西,他正认真地看:“我想把他带出去,找个靠山靠水、春有花开、夏染葱绿、秋后红叶、冬时落梅的地方下葬,这是当年我与他赌酒许的诺,愿赌服输,我输了,却是没想过,他提的要求竟然这么难……”辰枭在念那信上写的东西,声音结结巴巴,好似字很难认得,最终他叹气,把那信纸丢给蔚凌:“你自己看吧,这是我还有人性时写的东西,原本是想交给苍麟,可惜还没等到妖门开,苍麟就死了。”
蔚凌将那封信展开,接着往后看。
信上讲了不少东西,当初辰枭与赫玉一同诛杀九婴,也因为一些事起了争执,最终辰枭怒意不散一走了之,把赫玉弃置不顾,而等他再听到赫玉的消息时,已是赫玉的死讯。
辰枭花了很多时间去寻找和赫玉的下落,最终为时已晚,此后,辰枭每日都活在后悔之中,他曾想过一死了之,却又害怕自己死后赫玉会永生永世困在这里。于是,他选择将仙法修至精髓,以此丧失人性来逃避心中痛苦。
除此之外,他还做了另一件事。
那便是以血为咒,将自己束缚在赫玉身边,赫玉无法归尘,他便无法离开。
至于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后面的字蔚凌看不清,也许是辰枭写下这封信时不小心弄散了墨,字被浸得很糊,难以识别。
“我真觉得我是个神经病。”辰枭见蔚凌抬起头,猜是他已经看完了信:“自己给自己下血咒,自己把自己吊死在一棵树上,却又写了一封给苍麟的信求救,既然离不开半步,又拿什么办法去送信?”
丧失人性的辰枭已经完全无法理解当时自己的心情,偏偏又无法摆脱束缚,被迫困在这里。
蔚凌忽然想,也许辰枭早就死了,面前这个人不过是披着辰枭外壳的陌生人,真正的辰枭最终还是选择了逃避,再用仅存的一点执念,把这个“陌生人”束缚于此,偿还那些他无法承担的痛苦。
“你和义父的赌约,我没法替你实现。”蔚凌将信折好,递给辰枭:“他体内有九婴的妖丹,不能再回人间,而妖域也不可能有他想要的地方。”
“空口赌约,随它去吧。”辰枭垂目看那封信,道:“信你丢掉,拿来没用。”
蔚凌顿了下,乖乖将信收回,但辰枭又突然出手,把信拿了过去:“算了,给我。”
他眉间没什么情绪,好像这个举动只是无心之举,蔚凌安静地看他把信放回衣袖,再把视线挪开,回到赫玉身上。
气氛有些沉重,也不知道辰枭心里在想些什么,蔚凌侧过脸,眼中染了光尘,他沉默片刻,缓缓问:“我能去看看他吗?”
“去吧。”辰枭倚在铁笼边,双手揣进衣袖,背对着赫玉:“看够了就杀了他,别有心里负担,这是为了让他安息。”
蔚凌听着辰枭的声音,没搭话。
在他看来,辰枭完全可以自己杀了赫玉,灵牢所限的只是仙法,触碰伤身,释法断魂。可杀人只是刀过喉咙转瞬之间,谈不上什么触碰和伤害。
或者说,赫玉如今模样,几岁孩童都能将他杀死。
辰枭又说:“只要你答应,我就帮你修复灵核。”
他的声音如此平静,好像那个他看也不愿多看一眼的人,此生与他毫无关联。
“我会的。”蔚凌手心碰着忘川剑,脚也停了下来:“但是义父给自己刻了法印,死后不会留下尸体,□□会随净火烧成灰烬,灵魂也会消散无踪,他在这里呆了多少年,我想……”
“那就带他出去。”辰枭咬牙打断了他:“你带他出去,别在这里,去哪儿都行。”
赫玉一生追求自由,怎能让他死在这种地方。
也许辰枭迟迟没有亲自动手,正是因为自己没法将赫玉带离这间阴森的地牢。
他与赫玉曾经情同手足,比谁都更了解对方。如今一人永坠长眠,一人泯灭人性,可那印在身体记忆里的东西,却依旧磨灭不了。
就像饿了想要吃饭,累了想要睡觉。
落叶想要归根,灵魂想要安息。
蔚凌闭了闭眼,一步步走到赫玉面前,说来也是神奇,他与赫玉已经分别许久,可现在见到却又好像不久之前刚见过似的。苍麟说他像赫玉,以前他无法理解,但此时此刻他却像突然想通了,自己还真是赫玉一手带大的人,就连被逼到绝境做的抉择都一模一样。
“义父,我是阿凌。”蔚凌蹲下身,看着赫玉那张安详又平静的面容,不知为何,他鼻子有些酸,声音也有些堵。
他说:“我带你出去。”
*
曾经在琉璃山,蔚凌总是跟在赫玉身后,爱喝酒的毛病也是跟赫玉学的,师徒俩闲来没事就偷偷在天羽殿里喝酒,时间长了,蔚凌染上一身酒性,是喜是忧,只要美酒入口,都能释怀。
赫玉在蔚凌心里一直都是个厉害的人,他不愿将仙法修满,认为人生在世不能没有情情爱爱,乐意交出天羽仙尊的称号,把自己一生修为化作空洞。后来苍麟让他下山,他也毫无怨言的下山了,甚至自创剑谱,以此弥补仙法的不足。
蔚凌从小便听着苍麟在他面前数落赫玉的不是,就算后来传出赫玉的死讯,关于他的骂声也没停过。
而如今,很多往事已经无从追究,赫玉到底经历了什么,蔚凌也无从寻起。
他把赫玉背在背上,将人带出了那个深不见底的监牢,他随辰枭走了一阵,谁都没再说话,赫玉压在他身上的重量带走了他所有的心思,好似忽然之间明白过来,那个曾经在他眼中高不可攀的义父,其实和凡人的重量没什么区别。
倘若还能站在赫玉面前,也许自己也不再是以前那个只会仰望着他的人了。
辰枭让蔚凌把赫玉带去寺庙外的一处山畔,那里有一棵参天大树,开满了白色的花,辰枭说这树一年四季都这幅模样,好像千年岁月也不会枯萎。
“你让你义父凑合着吧,我尽力了。”
辰枭取下发上的念珠,随手抛到空中,念珠化作一道光环,形成苍白的结界把山畔包围起来。
赫玉身上有九婴的妖丹,在彻底粉碎之前,不能有任何差池。
“赶紧。”辰枭站在远处,不打算靠近。
蔚凌将赫玉放到树旁,伸手帮他理了下头发,随后拔出忘川剑,定定地着看他。
顷刻间,剑光如丝,鲜血渗染了赫玉苍白的肌肤,随之而来是鲜艳的法印游走而出,如蛛网一般攀爬赫玉全身,转之化作净火,包裹了他的身体。银白的火焰燃烧,与那满树白花相映生辉,蔚凌将剑放在地上,垂下头去,静于赫玉身前一动也不动。
辰枭看着那净火燎绕,总算往这边走来,他的目光彷徨无定,好几次落在赫玉身上,又好几次移开,最终他停在了赫玉身边,伸手去碰那随风浮起的火星。
“你要恢复灵核,是想复仇?”
他一边问蔚凌,一边展开手心,看那火星如雪般在他指尖飘落,然后一碰就碎,飘落无光的粉末。
蔚凌道:“我与他们无冤无仇,只是想把属于琉璃山的东西拿回来。”
“夺回苍麟的鳞片……?或者说,灵丹?”
“嗯。”
辰枭睨着赫玉渐渐在净火中灰飞烟灭,只剩下一颗黑色的珠子落在树下,那是九婴的妖丹,时至今日依旧残留着令他作呕的妖力。他走过去,将那颗珠子踩在脚下,就这么碾成粉碎,踩进泥中,妖丹腾起微弱的黑烟,在慢慢归为平静,宣告着一切结束。
这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
好像生命中很大一块,突然变得空空荡荡。
辰枭想不明白,也不愿再去想,他心里很平静,眼睛有些涩,可能是受了凉,也可能是这净火的味儿太过呛人。
“我与你义父,就为这空口赌约纠葛了上百年。”他慢慢地说,慢慢地围着蔚凌转了一圈,走到他身后,再屈身坐下,盘起双腿:“我不服气,他不服输,无恩无怨,到头来我和他谁也没理得清楚。”
“有人问我,没名没份的东西为什么我放不下,我也不止一次如此问我自己。”
“终于啊,等到我断绝了人情世怀,总算想了明白。原来我不过是找了一个借口缠着他罢了,我就想看着他,看他笑,看他生气,看他对我咬牙切齿又舍不得下手的样子。”
起风时,花瓣纷飞,落在他无暇的银发之上,落在那还未散尽的火光与碎迹之间。
“结果呢,修为再高,受世人尊拜,可是他救不了自己,我也救不了他。”
蔚凌安静听着,最后等来辰枭的叹息,和久久的沉默。
飘零的碎火落尽天涯,直到最后一片辗转着消失在夜幕之后,周围再一次聚集起纯净又温暖的柔风。
“我以此生一半的修为渡你修复灵核,待到夺回苍麟的灵丹,你将他服下据为己有,今后琉璃山有你,我便了无牵挂。”辰枭展开双手,浑身亮起苍蓝的刻印。
蔚凌闭上眼,轻声道:“义父走了,你的血咒也消了,怎么,不跟我一起回人间?”
他随口一问,话里没诚意。
辰枭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说:“人间不合适我,妖域挺好,呆着舒服。”
强大的仙法之气四散而开,掠过蔚凌的发丝,那是熟悉的气息,正一点一点将他包围。
“你牺牲那么大…”蔚凌觉得自己该说些什么,但想了半天没想出来,千言万语只剩一句:“我可还不起。”
辰枭没应声,他将法力聚在指尖,看准蔚凌背部的若有似无的法脉纹路。
蔚凌这孩子,表面温和,实际心冷,唯独这点,他和赫玉不一样。
对于流离凡尘的人而言,这并非是坏事。
倘若当年,赫玉能稍微收收自己那一发不可收拾的菩萨心肠,也许…
…
不对,这世间从来就没有倘若,更没有也许。
赫玉就是这种人,回炉重造也改不了。
辰枭不住笑出声。
“还什么还。”
他咽着无奈,说,
“以后再来妖域,带些酒给我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