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壶不开提哪壶的巅峰,当为程英桀莫属,刚才那个话题蔚凌还能心平气和吃鸡腿,现在这个话题硬生生让他给鸡腿哽住。
夏洲面不改色,扳掉鸡脑袋,连骨头带肉一口吃了干净:“不是,你听谁说的?”
程英桀看得愣上一愣,等了半晌也不见夏洲吐骨头:“我道听途说,道听途说。”
这会儿,院子里爆发出激昂欢呼,从屋顶往下看,是墨池也加入了舞剑的阵容。
程英桀第三次重开话题:“阿凌,明天你可是要离开锦川?”
蔚凌点头。
尽管郭家的情况令他在意,但经过一夜的深思熟虑:酉王在锦川,又加上郭家已给皇宫上折,若是真被皇上的人找来,只怕再想脱身就难了。
眼下不得不暂避风头静观其变。
“哎,再往里走,使仙法便过于招摇了些,明日天亮我差人送几匹骏马给你,你们低调点儿,莫要引起注意。”程英桀又把另一块鸡腿递给蔚凌:“阿凌,骑马你会吗?”
蔚凌接过鸡腿接着吃:“会。”
程英桀笑了笑:“那就好,那就好,我还担心你不会骑马。”他停了一下,缓缓道:“在人间呆久了,想法和习惯会有不少改变,阿凌,有些事……我想你会慢慢理解。”
蔚凌总觉得这话听着耳熟,似乎夏洲也说过类似的,他望向程英桀,程英桀却避着他的目光,不与他相视。
蔚凌问:“大哥所指何事?”
“经过这些年我逐渐认识到,琉璃山的观念一直都是错的,阿凌,说句心底话,当我听说你离开琉璃山时,我真的很高兴……我知道流落人间对你会很困难,但若有大哥我能帮上忙的地方,我希望你不要见外,统统都说出来。”
他说得很轻很慢,连声音都有些不像是他的。
蔚凌静了一会儿,见程英桀还是不愿转过头来,他也干脆低头盯着手里的鸡腿:“琉璃山是对是错于我而言都不重要,但是羔羊跪乳乌鸦反哺,没有琉璃山,我什么都不是。”
“你有没有想过,这么多年都不过是苍麟的……骗局?”
“……?”
蔚凌眸间散落着火光的倒影。
“哈哈、阿凌,我随口说说,你也……随便听听罢。”程英桀揉了揉眉心:“当年义父下山,我追他一路,他只和我说:人间是好地方,想去的时候尽管去。”
蔚凌奇怪:“为何义父走时对我却说,天羽殿和苍麟就交给我了。”
夏洲越听越好笑,低声笑了起来,他不知从哪儿摸出一壶酒,非常惬意地以故事当下酒菜。
程英桀尴尬道:“那时你已经是天羽仙尊,就这么下了山,琉璃山可要出乱子。”
虽然最后还是下了山。
程英桀重新开口:“我听过一个传闻,苍麟以人的七情六欲为食。琉璃山弟子如此薄情寡义,也有这其中因果。”
夏洲道:“此言不假。”
蔚凌道:“修炼时不宜心参杂念,就算真是如此,也不过各取所需。”
夏洲晃着手里酒勾引他,嬉笑道:“你倒是想得开。”
话音刚落,夏洲手中的酒就亮起白光,飞到了蔚凌手上。
夏洲:“你…!”
蔚凌嘿嘿笑,他猜夏洲不会堂而皇之用妖术,只可能整只猫扑上来!
“但是阿凌……当年义父死于琉璃山下,苍麟不闻不问,你觉得他会不知道吗?”
程英桀一句话打破了蔚凌与夏洲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
蔚凌道:“义父留在人间,也就与琉璃山划清了关系,他的好与不好皆已是人间恩怨,苍麟没有救他的理由。”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程英桀脸上带着笑容,却没有笑出声:“可是,你作为琉璃山中人,却为了自己的徒弟下山,或许你比你自己想的更有情义。”
“我既为师,自然不会放任徒弟不管,此事并非情义,只是我应尽之责。”
蔚凌喝了一口酒,却发现壶里装的竟然是茶水!幽怨地小眼神立刻飘向夏洲,夏洲倒是洋洋得意,颇有一番奸计得逞的自豪感。蔚凌轻轻张嘴,无声地送他两个字:“幼稚”
“哈哈、阿凌,你啊……还真是……”程英桀看天,看地,看了半天却发现夏洲看向了他,一紧张,只好傻笑:“瞧我这记性,居然忘了拿酒来,等着,我这就去拿,顺便把小池子也叫来。”说完轰然起立,震得瓦砾尘落,他跃下屋檐,看着像逃跑了。
夏洲幽幽开口:“方才你的回答还真够刻薄,放在人间,你就是白眼狼。”
蔚凌道:“我不过实话实说罢。”
夏洲却是笑,顺便把剩下的鸡肉一口一口全啃进嘴里,边嚼还边说:“所以你们琉璃山中人活该孤老终生,凡人可不像你们,从相遇到熟知,彼此羁绊,为的只是从心。”
“什么意思?”
夏洲道:“那日你如果知道赫玉有难,你心中其实想要救他,但那时的你并不会去,因为琉璃山中有戒律,不得牵连人间事。”
蔚凌无言沉默,就算手中拿的是壶茶,也勉强当酒喝了。
夏洲说得没错。
这确实是蔚凌会做的选择。
夏洲道:“但赫玉是你的义父,你的亲人,你说羔羊跪乳乌鸦反哺,琉璃山只是一座山,就算你们死光了,它照样年年月月绿树成荫,而你的义父,他的命是否在你心里真的不如一条戒律?——阿凌,你可有想过,倘若那天有难的是你,赫玉会怎样去做?”
赫玉会不顾阻拦下山救他。
这个答案几乎一瞬间浮上心头。
蔚凌有些呆怔,唇间阖动了一下,却还是一言不发。
从有记忆时起,蔚凌就一直跟在赫玉身后,听他讲书,随他练剑,那时自己还不足赫玉腰间高,成天就跟着他,跟着他,那高大的身影蔚凌看了几年,十几年,直到蔚凌渐渐长大,能陪他喝酒,能与他一较高下,能平视他的目光,能并行他的身旁——
可是,赫玉已经离开很多年了。
赫玉的话不多,蔚凌有些记不起他的声音,赫玉总爱对他笑,可那张脸,也有些记不清了。
赫玉死了,那个曾经为自己遮风挡雨的人,就这样无声无息从自己的身边永远地消失了。
蔚凌望向院子里欢腾的人群,眼中变得模糊,像是喝醉了,他垂下眼睫,可那些模糊的水雾却凝成泪珠,不受控制落下脸颊。
他赶紧低下头,急于掩去自己的的情绪,如墨的发沾着他皙白的脖颈,就这样优柔地隐藏在衣领之下,那轮廓纤细优柔,透一股诱人心魂的气息,若即若离,缥缈脆弱。
夏洲不止一次感叹,他是如何生得这么美,或许是无情的外壳将他牢牢保护,不让那沾着柔情的眼泪趁机融化他最后的棱角。
就像一碰就碎的琉璃,孤独地流落在人间。
他这般想着,慢慢化身作一只小猫,把自己塞进蔚凌怀里。
蔚凌垂眸看他,却不与他说话。
他又蹭了蹭,蹭到蔚凌的胳膊下面,舒舒服服闭上眼睛。
这天,程府直至深夜都很热闹。
***
此时此刻的锦川城中,另一件事也正在悄然发生着。
同样的喧哗,同样的火光汹涌,同样的鲜红缎带、血染纱帘、流淌一地。
慕容尘灏翻进侗阳书院时,一场虐杀刚刚结束,看似书院主管的男人坐在架子旁,脖颈以不自然的角度倾斜,他睁着眼,身上有一道一道鲜红的线条,血水凝成一小块,悬在伤口处晶莹剔透。
书院燃着大火,外面高喊着“走水”,越来越多的路人聚集,火势也越发汹涌。
终于,大火烧塌了书架,男人的身体便受力歪倒,沿着那些“红线”一块一块落在地上。
血的气味与烈火烟尘相融。
杀人者手段极为干净,血泊凝结成滩,倒映着火焰残光,慕容尘灏静静绕过那些痕迹,微弱的妖力盘绕在他周围,让他不受大火与烟尘侵蚀。
他仔细看过周围,无声无息往书院更深处走去。
从昨天起,他便一直在搜查有关郭家的事,没想到越往下查,牵扯的就越多,到最后,他甚至发现,这家侗阳书院实质上是一个周转银票的暗庄,更有军饷、粮草、货物周转等等一系列记录。
可显然有人先一步下手了。
慕容尘灏沉下一口气,这杀人手法,他心中已经猜到行凶者的身份——况且,行凶者此时此就在他的上方,静静注视着他。
那是非常轻微的响声,钢丝与钢丝之间摩擦,细微又冰凉。
在正上方,拱形的天顶上,沈非欢踩着横拉屋梁的钢丝,饶有兴趣地歪着头。
“你是谁?”
见慕容尘灏发现自己,他也不再躲藏,抬指将钢丝一收,整个人落在了地上。
他的动作十分轻巧,即使踩着陈旧的木质地板,也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你不是郭家人。”沈非欢调皮地围着他打转,忽然摸出一本册子:“你是来找这个的?我刚看完,给你吧——”
慕容尘灏看向他,火焰带着浓烟一窜而上,那双浅金色的眸子犹如蔑视猎物靠近的响尾蛇,静静等待着慕容尘灏靠近。
如他所愿。
慕容尘灏伸出手,就在要碰到书卷的一瞬间,手腕被突如其来的刺痛拴紧,三四根极细的钢丝缠绕,几乎同一时间,从慕容尘灏的袖口里射出几根银针,沈非欢眸间一缩,侧身避开,可有一根针却割破了他的侧脸,他身体一颤,别过脸去,血浸下他的脸颊,缓缓滑落。
“你的衣袖里藏了多少东西,不花点力气割不断诶。”沈非欢随手抹去脸上的血。
慕容尘灏冷冷一笑,不答。
“刚才的针上有毒?剧毒?你想毒死我?”
慕容尘灏的手被他缠住,稍微动一下便是几乎撕碎皮肤的痛:“不是毒。”
“哦?”
“是情药。”慕容尘灏面不改色:“某位大人赏你的。”
沈非欢那双桃花眼眨了又眨,霎时笑意满溢。
书院已然陷入团团火焰之中,呛鼻浓烟翻腾,沈非欢笑得太开心,反而给烟呛得难受,他随手一挥,去了慕容尘灏手腕的钢丝:“抱歉抱歉,上回情非得已,若不下点药,仙尊只怕……咳……不会那么轻易放我走。”说完他退后两步,往大火焚烬的屋梁钩上几圈钢丝,纵身拖拽,跳上了屋梁:“既然是熟人,早说嘛~~我这人讲情谊得很,好东西共享,仙尊若是想要,我亲自给他送去便是。”他将手中册子抛了抛,身影一晃,往天花板上砸开的大洞逃走了。八壹中文網
他这一动,被钢丝割到的屋梁噼里啪啦全掉了下来,慕容尘灏退闪好几步,总算勉强避开。
“快!快把门撞开!!”
门外传开官兵的呼声,慕容尘灏看着刚才沈非欢逃离的位置,咬牙一跃,踏上被火烧灼的残块蹦了出去。
“啊啊啊啊啊啊!”
耳边传来撕心裂肺的惨叫。
沈非欢并没走远,他在火光中宛如幽夜的影子,所到之处拉下天罗地网的丝线,将前来救援的官兵去稻草般任意切割。
“不要、不要过来——!”
人们仓皇而逃,仿佛见到索命厉鬼。
可惜,这一切不过是沈非欢手指之间最后的哀嚎,染血的钢丝嗖嗖而过,耳边只剩下尸块落地的闷响。
沈非欢站在对面的屋顶上,不经意与慕容尘灏对上视线。
“这情药可不是闹着玩的……”他喃喃自语,可爱的脸上泛起一阵红晕:“你家大人难道管杀不管埋,这可怎么办,你陪陪我?”
慕容尘灏心里警钟大鸣,他本该速速撤离,却因眼前惨绝人寰的屠杀站定了脚步。
沈非欢是个疯子,要远离他,远离他……越远越好……
“你在看哪里?”
突然间,声音逼近耳边——慕容尘灏难以置信睁大眼,沈非欢就在眼前,逼着他往后退了一大步。
一切发生得太快,慕容尘灏震惊于沈非欢那浅色眼眸间妖娆的爱|欲,他手中的短刀却已插进沈非欢的腹部,鲜血顺着刀刃流淌,淌在了他的指间。
沈非欢死死抓住他的手,将短刀往自己身体里按去——
“来,插深点儿。”
毒蛇咬住了狐狸的喉咙,发出致命的嗤笑。
“不然我可死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