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中有灯会,彩灯垂檐,天地绚烂,游行的人群步在琉璃城最宽广的主道上,舞起腾空红龙追着火球,顶着苍炎麒麟彩罩欢腾一片。
凡人总是对神灵给予信仰,答谢来自瑞兽的庇护,展望来年今时也有这般丰收盛景。
在琉璃城中心,苍炎麒麟的雕像前,有穿着艳华服饰的女子正在大声吆喝,说是要得麒麟保佑,便在此圣鳞处祈福。
如她说的那般,半空中浮着一片燃着蓝色火焰的鳞片,并非真是苍麟之物,而是极具象征意义的仿品罢。
祈福的人更是人山人海,整座广场跪得满满当当。夏洲看了却是嗤之以鼻,喃喃着:“苍麟那德性怎会搭理烦人,大家不如改信梼杌得了。”
其实他没说错,苍麟确实不会搭理这类毫无意义的祈福,他甚至不止一次埋怨,琉璃山和琉璃城根本毫无关联,城主到底多不要脸,才把这名字往他仙山上蹭。
话是这么说,苍麟却老是往琉璃城里钻,小吃街他都吃过,歌楼他也呆过,赌坊凑过热闹,就连衙门也去溜达了好几圈。有人问起,他总是不屑地评价:“庸俗,无聊,不好玩。”,说了也不怕打脸,过几天又继续溜出去玩。
“师尊,你不在的这些天,师叔来看过好几次,今天我特别想叫他一起玩,可他就是腾不开手。”墨池和阿奴一人买了一根糖葫芦,边吃边走。
蔚凌道:“他是很忙,过两天我们去看看他。”
想来这庆典人潮涌动,程英桀得万般仔细把守才行,若是混进来了什么恶妖,后果不堪设想。
正走到路上,蔚凌突然在一家展示着琳琅满目珠宝的商铺停下脚来。
“怎么了?”墨池歪过脑袋往店里看。
“你师叔来月就要成婚,我去看看有没有什么可送的东西。”说完这句,蔚凌便往店里走去。
“什么?什么!?师叔要成婚了?!”墨池再一次发挥他大嗓门的功力,话音传出,整个店里的人都看了过来。
夏洲在蔚凌身后走进店里,目光扫过那些放在架子上的发簪,再看一眼蔚凌头上那根,心道果然发饰再美也不如人美。
“好漂亮。”阿奴睁着一双大眼睛四处张望。
“阿奴。”墨池随手取了一根发簪,饰有紫菀花坠,他往阿奴头发上比了比:“还挺好看。”
阿奴双手将那个你发簪接住:“真的好看?”
墨池点头。
阿奴又屁颠屁颠跑到蔚凌面前:“哥哥!你看。”
蔚凌低头看看阿奴,她一张稚嫩的面孔从来不会打扮,看起来灰头土面,头发也是暗淡无色,就算插上漂亮的发簪,也难掩她备受生活折磨后的沧桑。
“好看,喜欢就送你。”蔚凌从她手里接过发簪,摸着她的发帮她插上。
阿奴害羞地低下头去,双手握在一起:“哥哥也好看。”
墨池眨巴着眼睛,忽然问夏洲:“我师尊可真是个温柔、善良、通情达理的好人啊。”
夏洲:“是。”
墨池:“你干嘛一脸不屑。”
夏洲:“呵。”
蔚凌对夏洲和对旁人从来都是两幅脸色,夏洲见一次不爽一次,好在他脸皮厚,不怕缠不上,尤其是这阿奴,他意见大得很,本是在旁边冷言冷语,却不料忽然阿奴抬起头,挤着眼角朝夏洲递了一个得意的眼神。
夏洲以为自己看错了。
“哥哥哥哥,你要送女孩子礼物,我来帮你选。”阿奴一转头,又围着蔚凌上蹿下跳。
夏洲问墨池:“方才她是在挑衅我?”
墨池迟疑地点了点头:“好像是的。”
夏洲打量着阿奴。
墨池:“??”
最终,蔚凌选了一个玉雕的镯子,和阿奴的发簪一起买下了,走出店铺时,夏洲侧目看了一眼他手中的镯子,好奇道:“你买这个,是方便刻印?”
“是啊。”蔚凌说:“我不擅长送礼,只能试试自己拿手的。”
玉质的饰品通常有辟邪之效,想到程英桀身为太历院平炀宗的宗主,日后定是多与妖邪打交道,蔚凌打算在镯上刻下封妖印,希望能保他夫妇二人平安。
夏洲厚着脸皮道:“你可以每天送我一个礼物,送多了,也就擅长了。”
蔚凌看看他,仿佛在看一个傻子。
有时他挺佩服夏洲,说话不害臊,笑容还能特别客气特别温柔,和他相处时间长了,对他那些不要脸的态度已是习以为常,说出什么话都能不觉奇怪了。
刚从店里出来没多久,偌大的广场上已经堆满了人,远远看去,黑压压一片全是人头涌动。
蔚凌不爱凑热闹,见人多,他就想要绕过走,可夏洲伸手拉住他:“重头戏来了,别走。”
话音间,城里的彩灯又换做一片蓝色,像是徐徐升起,开始往高空靠近。那是附近戏法的人搞的把戏,用蓝色的纸灯笼照着火焰,一盏一盏往天上升起。然后,似乎就那么一眨眼的功夫,刚才还五颜六色的街景变成了整整齐齐的蓝。
“这是苍麟神恩赐的神圣花球,获得者将永定情缘,多子多福!”
几个姑娘打扮艳娆,在中间的台子上翻身起舞,他们手中握着一个花球,随他们舞蹈时起时落。
“哇。好厉害!”墨池垫着脚看一阵,干脆翻身跳到旁边石狮子上。
“我也要看,我也要看!”阿奴个头更矮,转眼就被人群淹得连头顶都见不到。
墨池眼疾手快,眼看她要被人海冲走,顺手一抓,把阿奴抓去了自己身边。
“你不是轻功很好嘛。”墨池问她。
阿奴嘟嘟嘴,正想抱怨他多管闲事,可蓝色群灯随风而飞,倒映在她无暇眼中是那般艳彩,不知不觉,她便被吸引去了视线。
夏洲退步站在刚才那珠宝店铺的台阶上,越过人山人海,看那些姑娘抛着花球偏偏起舞。
蔚凌到他身边,顺他目光看去,他是没想过夏洲竟然会对这些戏班子的表演感兴趣。
“那小姑娘,你打算让她跟到什么时候?”夏洲忽然问他。
蔚凌道:“她是个本分的好姑娘,天资也不错,可惜小小年纪受苦受累,手上全是茧,满是落魄疲劳。”
夏洲眼中倒映着尘世流光:“所以你母性大发,想当娘了?”
蔚凌莫名其妙地看他一眼:“相逢是缘,举手之劳罢。”
夏洲道:“要说有缘,这世上还有谁能比得上你和我?”
蔚凌想了想,觉得不对,他说:“你不是一直记恨着降临人世时遇见了我?”
“我是挺恨你的。”夏洲往远处看:“可谁会料到恨能生爱?”
蔚凌当自己在听笑话。
夏洲也不再多做解释,他往远处看,没再说话。
真要说来,夏洲在安静沉默和油嘴滑舌时完全是两幅模样,尽管他总是跟着自己,总是表现出一副很在意自己的模样,但蔚凌知道,他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那么单薄,那些话语没有连着他的心,或者说,是蔚凌看不透他的心。
所以,当夏洲沉默的时候,蔚凌离他如此近,却和旁边的石头柱子没什么差别,也许某天他突然消失了,毫不顾及自己在尘世间留下的种种羁绊,也许又在某个时刻突然出现,还是那般无所畏惧地笑着,好似爱恨情仇对他只是和风细雨,激不起他眼中半点涟漪。
“阿凌,我若不是凶兽,你可会待我像他们一样?”夏洲像是自言自语,声音淡起缥缈。
蔚凌用一种奇异的眼神看他:“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
夏洲往前一步,站在这热闹非凡的大街上,绚烂光芒于他身后,却融不进他那一抹浓稠的黑暗。
“来了!!花球来了!!!”
忽然人群中传来一声大吼。
夏洲忽然起身,长袍飞扬,身影轻柔,如同一道幻影掠过空中。
几乎没人能看清发生了什么,等他再落地时,花球已经被他把玩在手中了。
人群愣了半晌,突然爆发出一阵激烈的欢呼。
“花球被抢走了?!”
“他、他怎么这么快!”
“哇,那位公子可真帅!!!”
“不知道谁能收到公子送的花球……太幸福了吧!”
“要不我们也去试试,那公子一看就…啊…!”
耳边层出不穷的呼声,夏洲笑容不羁,锋利的剑眉下稍稍流淌着温软。
他将手中花球递给了蔚凌:“送你。”
蔚凌旁边莫名围了一群人,也没懂个所以然,夏洲递给他,他就乖乖接着了,光影重叠在他俊美的轮廓,目光不参尘杂,柔和似水。
人群中瞬间爆发了一阵比刚才更激烈的骚动,莫名地掌声四起。
蔚凌半晌才察觉不对劲,低声追问:“这是什么?”
结果人群的声音一浪高出一浪,盖过了他的声音。
“他怎么把花球送给了男人!”
“天了,难道他们是……呃、那种关系……”
“可这位公子也好好看。”
“太幸福了吧。”
“那可是以麒麟的名义丢的花球,不仅结良缘,还早生贵子!”
“天天能有这么好看的郎君相伴,得多饱眼福呀!”
蔚凌慌了神,转手就想把花球丢掉,可他手一松,花球又被夏洲接住,随即还上前一步,海底捞月一般把蔚凌捞进怀里,踩着轻功就从众目睽睽之下跃空而去。
“喂!”蔚凌拽着夏洲的手,可夏洲就不放,甚至动了妖力散出层层黑烟将蔚凌束缚在怀里。
“早生贵子,仙尊意下如何。”夏洲意犹未尽,将手中花球抛到半空,散作纷飞花瓣,洋洋洒洒。
在万丈灯火下,人就这么被他劫走了。
蔚凌恼羞成怒:“你放开我!”
夏洲眼中光泽一溜,随他轻轻转身,两人落在了琉璃城最高的高塔顶上:“我知你喜静,换个地方休息不是正好,街上人群熙熙攘攘,都往你身上蹭,我怎忍心。”
蔚凌从他身边抽离,就算刚才一阵狂乱吹散了他的发,他也能很快保持冷淡,仙尊气息十足,一副凡尘万物皆不染我分毫的模样。
夏洲说得对,他确实喜静,可是刚才那一出太过荒唐,蔚凌忍不住要抱怨几句:“你要带我看得就是这个?”
“对呀。”
“花球象征男女□□,你送我作甚!”
夏洲嘿嘿地笑,笑得还特别好看:“你猜猜。”
“你…”蔚凌欲言又止,“不可理喻。”还是不知如何是好,最后干脆转向一边,一言不发坐了下来。
每当遇到情|趣相关的事,蔚凌总会这般气不打一处来,夏洲特别喜欢瞧他这副模样,比他平时任何时候都可爱百倍。
于是,夏洲又拿出自己脸皮厚如城墙的看家功夫,蔚凌坐那儿,他也往哪儿凑:“你今日不是说你粉身碎骨万劫不复也要与我终生相许吗?相比之下,花球算什么。”
“你别添油加醋。”
蔚凌已是既来之则安之的心态,方才一坐下,远远着城中繁华景致,心里那股被夏洲糊弄的窝火也散了一半。
夏洲满脸笑意:“你要不想看我,明天我就卷铺盖走人,保准你翻山越岭都找不着我。”
蔚凌认输:“你饶了我吧,夏大妖。”
夏洲赢了这一局,兴高采烈哼起小曲来。
蔚凌听着夏洲那不成调的唱腔,看那天空发了会儿呆,他在琉璃山上修炼近百年,却在人间辗转不足二十年,或许对他而言,他的心智依旧还是那些年轻气盛的少年。
再看身边的夏洲,黑发束了一缕,懒散地垂在身后,凤目间妖气不散,狂放之气尽数凝作碎光。他如此英俊,如此随意,好似这凡尘万般轮回,也锁不住他半寸光影。
蔚凌的目光从他身上越过,看向远方。
城中那些蓝色的天灯已经飞到了天上,偶尔风来,摇摇晃晃,映着遥远月光,将那无尽长夜,点缀成万丈星海。
突然,他问夏洲:“你可知天灯是做什么用?”
夏洲停了口中小曲:“许愿?”
蔚凌笑笑,若有所思地说:“有一种极刑,是把人扒光衣服,用麻袋捆起来,然后整个放进油缸里泡,等到夜晚再点火将人焚之于烬,那熊熊烈火便是天灯。”
他的声音清软好听,像那山间沾染污秽的泉水。平日说话时起伏安定,字与字之间干净不沾,仿佛从他言语间吐露的任何事,都是美好得令人向往。
可以这次却大不一样。
夏洲狐疑地看看蔚凌,心里对蔚凌产生了极大改观。
蔚凌自然不知他的心绪,继续说:“可是你看,这城里升起的天灯。”
夏洲随他:“听你刚才一讲,这蓝幽幽的一片,倒像是鬼火。”
蔚凌轻笑两声,兴许这色泽是幽静了些。
夏洲问他:“不过,你怎会知道这些血淋淋的典故?”
蔚凌慢了片刻,小声说道:“见过,忘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