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桌的研究员从未见过江至诚如此失态。
这位温文尔雅的老先生此时颤抖着嘴唇，他甚至忘记自己身处何地。
他似乎用了全身的力气才站了起来。
江至诚用手撑着桌子，像是下一秒就会撑不住全身的重量跌倒在地上。
周良才笑嘻嘻的脸一下子顿住了，用求助的眼神看向闻青云。
他家江老师……该不会是被他的胃口气到了吧？
周良才疯狂反省自己：“师兄，是不是我、我吃太多了……”
江至诚对周围人的视线浑然不知。
他的眼睛紧紧追随着那道身影，贪婪地看着那人的一切。
数十年未见，再次相遇，就仿若一场梦一般。
许清如的心头一悸，紧接着左眼皮就开始不受控制地跳动了起来。
她站在原地摇了摇头，以为自己是在灶的旁边被热昏了，没放在心上。
这个饭点，饭馆里的人正是最多的时候。
想到了这一点，许清如怕耽误了大家吃饭，赶紧加快了手上的速度。
门外用来盛菜的铁盘早就空了不知道几轮，许清如得赶紧让陈月白拿到后厨来清洗，她盛上菜之后再端出来续上。
许清如的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了客人和后厨上，生怕大家饿着肚子了，完全没有察觉到落在自己身上的那道炽热的视线。
江至诚想要开口叫住她，但是尝试了几次也没有发出声音。
他只能眼睁睁看到自己昔日的爱人转身去到后厨。
江至诚身子一晃，难以站立，几乎要顺着桌子跌下去。
还好闻青云眼疾手快，在江至诚出现昏厥苗头的那一瞬间伸手扶住了他。
闻青云知道自己恩师的这个状态不对，但又猜不出个所以然。
他只能徒劳问道：“老师，您怎么了？”
江至诚咬了咬自己的舌尖，仅剩的理智让他对闻青云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无碍。
前厅和后厨中间只隔着一道门帘。
陈相宜把来吃饭的客人迎进门去，带着他们在旁边的空桌上坐下。
随后拿着点好的菜单，去后厨报菜。
她掀开了那道门帘。
门帘后，是许清如切菜的背影。
陈相宜像是唱歌一样把所有的菜名都给报了出来。
许清如似乎是笑了笑：“好的，我知道了。”
那笑声在江至诚的耳中无限放大，让他的心神更为激荡。
他一时间双目通红，思绪在过去与现在之间来回拉扯，久久未能回神。
许清如将菜单放在灶边，仔细查对之后，便又开始在后厨忙碌。
切菜、颠勺、装菜……动作样样娴熟。
江至诚就像是在看电影一样，将这些动作一帧一帧拆开，不知何时早已泪流满面。
闻青云在一旁焦急说道：“老师，老师……”
但江至诚浑然不知，眼前所见只有许清如的背影。
他耳畔响起了数十年前恋人呼唤自己时温柔的声音。
“阿诚。”
过去的记忆像是潮水一样，铺天盖地把江至诚淹没。
怪不得这酱牛肉的味道如此熟悉。
怪不得自己中午隐隐约约觉得今天会发生大事。
原来这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一切早就是命中注定了的。
虽然许清如的容貌已经发生了变化，苍老了许多。
但在江至诚的眼里，还是当初那幅眉目温婉的样子。
许清如会把酱牛肉放在坛里，趁着来探望的时候塞给他；
许清如会在思念孩子的时候失声痛哭，但看见他的时候却又红着眼睛佯装无事；
许清如曾经和他约定过，一家人永不分离……
江至诚再也支撑不住，呢喃一声：“清如……”
他跌坐在了椅子上，总算恢复了些许的神智。
才发现同桌人担忧又震惊的眼神。
江至诚勉强笑了笑，强撑着打起精神来，“我没事，可能是被热到了。”
他虽然是在与同桌人说话，但视线还是紧紧盯着门帘。
仿佛能够看到与自己数十年未见的爱人——许清如。
苏禾柠去后厨拿菜，路过这桌，笑着同众人打了一个招呼。
她脚步轻盈，还没到后厨，就先开口叫道：“姥姥！”
这道声音同时落到了江至诚的耳朵中。
他心跳如雷，完全震惊了，又想到了自己同苏禾柠见的第一次面。
当时他就对这个小姑娘心生喜爱，也曾暗中想过，要是自己有个这么大的孙女该多好。
结果——一切都变成了现实。
闻青云给江至诚倒了一杯水，用手试了试水温之后，关切说道：“老师，您喝口水吧。”
他话音落地，就看到江至诚转过头来，一动不动地盯着他。
那视线十分陌生，似乎掺杂着惊喜和感慨，还有浓浓的遗憾。
江至诚用手抹了一把脸，只恨自己为什么不早反应过来。
闻青云的妻子，也就是陈相宜，年纪与他的大女儿相仿，她的性格简直是许清如年轻时的翻版。
有这么多的相同点，他却从来没有细究过，白白错失了与亲人相认的好时机，耽搁了一家人团聚的日子。
江至诚看着闻青云，大脑中思绪翻飞。
一会儿是自己和许清如相遇的场景。
一会儿又是当时在病房中他和女儿相处的日常。
还有苏禾柠叫他“江爷爷”时乖巧明媚的笑容……
江至诚的头隐隐作痛，浑身都是冷汗。
他无法在短时间内消化这么多的情绪。
众人看着他蹙眉的样子，都担心不已。
周良才早就忘了自己想要到外面再吃一轮的这回事。
他急得站起来，伸出手去够江至诚的太阳穴。
“老师，是不是又是老毛病犯了？我还是抓紧时间给您摁摁吧，咱可千万出什么事儿……”
江至诚可关系到国家多项重点研究项目。
他的身体要是出现了异样，体检报告是要直报国家领导人的。
江至诚哭笑不得，被压着的情绪总算松软了一点。
他伸出手挡住周良才，大脑也总算理清了思路，想好了接下来的对策。
贸然相认肯定是不行的，今天是柠丫头、他外孙女饭馆开业的第一天。
尤其是现在是客流量高峰的时候，江至诚自己这身体，一时半会都缓不过来。
许清如呢？
她现在还是后厨掌勺的。
江至诚抓着周良才和闻青云，让他们观察自己的脸色：“我现在看起来状态怎么样？有没有很奇怪？”
闻青云和周良才对视一眼，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老师平日里从不关心自己的外貌状态，一头直扎在工作里，今天这是怎么了？
周良才疑惑道：“老师，你是不是……被那个……鬼上身了？”
他十分惊疑，搬着凳子离江至诚远了一点。
闻青云虽没他这么震惊，可也觉得今天的太阳是从西边升起的。
江至诚压了压嘴角，“我这是在问你们实话。”
闻青云轻笑：“挺好的，您看起来就像个小伙子一样。”
随后他就看到了老师脸上骤然放松的神情，好像是真的在切切实实为自己的相貌忧虑。
闻青云也笑了，顺着周良才的话头说道：“江老师怎么突然开始讲究起来了？”
他没有得到江至诚的回答。
江至诚重新系了系领口，理了理稍显凌乱的头发。
话题突然跳到了饭馆结束营业的时间，江至诚在意道：“我记得之前柠丫头说了，营业时间是限时的，晚上不开业是吧？”
闻青云没跟上这跳跃的思维，只是条件性回答道：“马上就到了，下午两点的时候关门。”
“下午两点。”江至诚将这个时间念叨了一遍，眼中闪过一抹思索，然后自言自语，“应该还来得及。”
闻青云和周良才只是听了个大概，就看到他迅速起身，出门往外走。
“您是去哪儿啊？”众人不放心询问。
江至诚只抛下一句，“我去外面买点东西。”
“买东西？”周良才摸了摸头，“好好的买什么东西？”
闻青云同样放心不下。
他想了想，趁着江至诚尚未走远，低声和周良才交代了几句，随后快步跟上。
他一路小跑到江至诚的身旁。
“老师，我还是陪着您去吧。”
江至诚看了闻青云一眼，如今他不止是自己徒弟的身份。
还是自己的女婿。
江至诚心里情绪错杂，更多是感慨：“好，谢谢你，青云。”
闻青云笑道：“老师跟我之间不用这么客气。”
不光是他，其他师兄师妹都是不放心的。
大家都知道江老爷子以前是有受伤后遗症的，他此时脸色也略显苍白。
只是老爷子执意要出来，态度还尤为固执，闻青云着实想不透。
江老师到底怎么了？
***
后厨。
“咱们都快关门了，怎么客人还是不见少？”
陈月白赶紧钻进来乘乘凉。
她忙得汗流浃背，话听着像是在抱怨，但语气中却含着浓浓的喜意。
“说起来也是神奇，厨房里不是能闷死人热死人啊？我们这小饭馆后厨竟然如此阴凉。”
陈月白在四处望了望，然而什么声音都没听到，只能听到灶上烧水的声响。
苏禾柠赶紧把盘子塞给陈月白：“走了！到处看什么？”
苏禾柠和她、陈月白端着刚做好的酱牛肉和豆花饭，一起挨桌上菜。
别提陈月白了，就连苏禾柠对饭馆的受欢迎程度都有些始料未及。
虽然饭馆里已经装好了电风扇，但她还是忙出了一身大汗，头发被汗粘在了光洁的额头上，鼻尖也沁出了细密的汗珠。
苏禾柠都顾不上去后厨吹吹空调扇，她出声打趣陈月白：“客人多还不高兴？”
两人上菜、收拾碗碟、擦桌子……都快忙成陀螺了，连一口气都舍不得喘，生怕耽搁时间。
店内桌桌爆满，店外的大家吃得也是热火朝天。
五毛钱在外面能吃得又好又快，比自己在家做饭都要实惠！
胡同里最抠门的老太太也出来看热闹，细细盘算一番，也笑着加入到了排队的队伍中。
整条胡同的人都心动了，在一起聚众聊天。
提及最多的就是苏禾柠和“家的味道”两个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