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顾景延伏在案前,提笔写下一封回信,给他的父侯。
他想了一夜,有一件事,他始终是想不明白。
见字如面,父侯亲启:
青州铁骑,失踪者三十有六,疑窦源处,是为终日不见踪迹,未见尸骨,置断言灭口之说,今犹尚不可信,今青州种种,如雾蒙开,然曰未散。
今有所为,无因无缘,无关无联,无以为断,不知其何,子愚,有惑。
落款处:其子景延,亲笔。
重新绑了信卷,顾景延拍了拍小雀儿的背羽,轻声道:“去吧。”
扑腾一下,那雀一溜儿烟窜了出去,隐入青州城重重屋脊,它如同空中飞舞,四处寻谷饱腹的普通麻雀,不起眼,却格外矫健轻越,背负着头顶阴沉灰暗的一片天宇,精明准确而有目的性的飞往南向。
顾景延负手在窗前,默默看着,过了良久,他也不回,声音平淡得不起一丝波澜:“出来。”
然而,身后静谧无人。
顾景延似是冷冷笑了一声,转过身去。
“这样可就没意思了。”
就在他回头的那一刻,本来空荡荡的房中,不知从何处落入一人,正悠然的坐在他案后,饶有兴味的打量着桌案上的纸砚,似乎很中意的模样。
来人容貌俊秀,松绿锦袍,十足的漫不经心,靴底带泥,融了的雪水滴滴答答往下掉,而那靴子的主人,却毫不客气的踩在椅子上。
顾景延承认此刻意外,但他丝毫不会惊讶。
“祝晟。”
祝云礼哂然一笑,右手食指蜷起,在桌角上扣了扣,发出笃笃的闷响。
“景延,哥哥我送了你一个礼物,不知道你是否喜欢?”
对方亲昵的唤他的表字,仿佛二人的关系无比熟稔,然而,琼都中的人人,似乎也都是这样以为的。
南康侯府的世子顾迎,与北昌侯府的二公子挂上了钩……
说完,不待顾景延回答,祝云礼又摇摇头,笑道:“不过,好像也不必问了,霄国公爷人狠话少,只是我却不明白,周既明这样的人,在你顾世子眼里,怎堪为车?”
“……”
弃车保帅?!
难道祝晟的意思是,连默林已经……!
顾景延意会过来他的言中意,一时间蹙了蹙眉。
这样,动作太快了。
仿佛看出他的担忧,祝云礼温声安抚他:“你放心,堂堂霄国公,当然没那么快。”
“只是可惜了,我还当他周既明是什么东西,事到如今,真是白费本公子一番苦心。”
……利弊相衡的那一招。
顾景延的口吻笃定:“是你动的手脚。”
祝云礼再次摇了摇头,抬眼睇他:“看来你不太高兴。”
“真伤我的心,既然你们已经决定推周既明出去当替死鬼,那事情的结果,就越发鲜明了,对吧?”
顾景延默了默,不自觉深吸一口气,心头炸开一片警惕的颤栗。
祝晟说的没错……只剩其二,就只剩下了弊。
青州的弊,可不正是对他的利。
“祝晟,你……”
“顾迎。”
祝云礼却忽然打断了他,施施然起身,匀速迈着步子,朝向却是往门后,竟是作势要走。
“我这个人,挺喜欢看烟火。”顿了顿,他忽然回头,像是意有所指,“尤其是夜里的,越绚烂,越好。”
话音刚落,他推了门出去,却未惊动任何人,就这样光明正大,大摇大摆的离开了。
房中,原地,顾景延却是面色铁青。
祝云礼你这个阴魂不散,装疯卖傻的……的狗混账!
返回三四年前,顾景延也不过是十三四岁的少年,刚刚开始发身,个子蹿得也高,不过春日里转眼间几个月,竟像是活脱脱的稚气少年,看着像是十五六岁的大孩子。
他十岁整从慈宁宫搬出去,那时也不过刚刚受封世子爵位不久,琼都官门世家个个闻风而动,一众公子哥儿簇拥着他,甚至一度将他捧上了天,与明月相媲,他那时还没那么游刃有余,小小年纪却也能看出这些虚假做派,端的是一派淡薄冷清。
北昌侯府有一位世子,表字明礼,自以为父仁母慈,一直不怎么服气他,恰逢他二十岁生辰,正是少年及冠时,北昌侯府大摆宴席,顾景延也收到了一封请帖——因为南康侯府仅仅只有个少主人。
于是,他甚至不必连太后相劝,自个儿备好了吉服贺礼,本本分分的上了门,祝世子见了他,分外高兴,与他称兄道弟,言辞上隐隐带着挑衅,顾景延也懒得接招,吃了祝世子几杯酒,便佯装不胜酒力,寻了名下人,找了间厢房小憩片刻。
岂料,他先前所饮的酒酿劲力甚大,这一睡,昏昏沉沉的,他练功至今已有八载,可那时,却连厢房里进来了人都不知道。
窸窸窣窣的解衣声,很轻,但照样很吵,他迷迷糊糊的,睁开一条缝,发觉有人在解他领口的衣裳,还以为是回去了南康侯府,下人在替他宽衣,便摆了摆手,道了一声不必,那手便也停了。
过了半晌,又开始解他腰间的丝绦,顾景延的酒品其实不错,但是脾气一直都挺大的,他睁开眼,想看看是哪个胆大包天的下人敢把他的话当耳旁风,结果……
“……你有病吧?”
他睁开眼,先低头看看,发现衣服被解了大半,骂了第一句。
“……你是不是有病?”
他又抬一抬眸子,发现面前的少年也是衣冠不整,骂了第二句。
“……”
就在骂第三句的时候,涉世未深的顾世子似乎没话骂了,然而,床前的人笑吟吟的,被骂得似乎很高兴,见了他没话骂了,似乎更高兴了……
顾景延俨然不动,歹人在前,依旧面不改色。
“你怎么不说话?”床边那个混账扬眉,尚是少年时期,眼底便是晦暗不明,叫人捉摸不透,“是默许我继续了?”
“……”
顾景延一派稳沉,信然伸手去系锦袍上的扣子,一粒一粒,端的是不紧不慢,看得祝云礼眸光越来越暗。
顾景延细细端详着对方的眉眼,忽然道:“本世子好像见过你……哥。”
他随即恍然:“你是北昌侯府的二公子。”
那就好办了。
“说说看,你偷偷潜来本世子的厢房,解了本世子的袍子,是想从我身上偷点什么?”
“……”
“为什么进你厢房,解你袍子?”祝云礼至此才显出一点错愕来,他指指自己丢在地上的衣裳,懒洋洋的笑,暗示意味很足,“你不知道吗?”
顾景延一本正经的理袖角,一边抽空答道:“你解我袍子是想偷拿东西,那你解自己的,还能干什么,你觉得热?”
“还是说,你想用衣服兜着从我身上偷拿到的东西,掩人耳目?”
祝云礼似笑非笑了半晌:“……你大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