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有一头如墨长发，眼睛波光潋滟，靡颜腻理，相较于美誉京城才貌双全的礼部尚书之女还是略微逊色，但她的骨子里却带着一股倔强孤傲。
宫中婢女总是喜欢在人背后嚼舌根，我不喜欢她们如此议论母亲，所以经常吓唬她们谁再敢乱说话就拔了舌头，然后丢出宫去。
可母亲似乎并没有为此感到高兴，依旧不愿多瞧我一眼。
我以为她是喜欢乖巧伶俐的孩子，所以太傅的课总会强撑着听完，当我炫耀太傅对自己的肯定时，她竟喟然长叹，那时，我还不知母亲眼中闪过的神色，名叫担忧。
在之后，我不停的改变自己，可是阿娘......为什么就不能多瞧一眼昭儿呢，我也有在努力的成长，变得更好啊。
亓律昭不知昏睡了多久，醒来后只觉得浑身像是被车轮狠狠碾压过。
周遭也很陌生，旁边放着冰水以及干净的布条。
这是谁的房间？
看这里放着各种备用品，肯定是有人时常过来，心想，等下瞧见人就清楚了。
她披上外罩扶着桌角挪到门口，轻推，凉风往里灌，瞬间打个寒颤。
好冷。
扭身回床上，亓律昭挨着床框冷静思考这些天发生的总总事。
沈忭延，不，现在应该称呼他为北庭王，自聿州开始就在欺瞒，不过自己又有何立场骂他？
所谓初衷，不过是彼此为各自利益互相欺瞒和利用对方罢了。
本是殊途何以同归，唯有利益才能同去。
在药谷，她还动过闲云野鹤，归隐世外的念头，如今看，当真讽刺。
三年，十二季，三十六月，一千多天，她时常还梦见那天......
亓元二十六年，爹爹死不瞑目，母亲悬梁自尽。
宫变大殿，刀光剑影，满堂喋血，火光漫天。
唯有抬头月，皎皎照九阙。
国仇家恨，不可磨灭......
怎能喜欢他！
情绪高涨，激得胸口似针扎，手扒着床框猛咳，咳得天旋地转，满眼光点。
而后一张帕巾递到亓律昭的面前。
抬头，视线对焦。
虚晃的影子逐渐清晰。
齐明官长身肃立，一袭雅白青松水墨印花袍衫，许是因水牢的折磨，身形比上次更见消薄，唯一不变，就是那双似山泉清透的眼睛。
亓律昭心里很难受，知道自己说什么都很苍白无力，唯有俯首：“对不起。”
“师父。”
什么！
她乍然抬头。
“小师父全都告诉我了。”
亓律昭仰头用手捂着额头。
“......风玉瑶真是多嘴。”
“是我求小师父说的。”
“既然你已知道，我也没必要再多解释，往后，风玉瑶才是你师父。”
“师父。”
“我说了！风玉瑶才是你师父！我，我算你哪门子师父？！害的徒弟没了大好前程，被迫上绝路，这样的人配称什么师父！”
亓律昭呼吸急促，眼冒金星，她攥着衣领，大口地喘着气。
“师父！”
眼前白花花一片。
“呼吸！对！再张口！慢慢的......对......慢慢呼吸......”
迷雾渐渐消散。
亓律昭胸膛起伏，缓缓道：“你不需要原谅我。”
当初元恪苏的出言劝告也以为是对自己好，可她并不领情，所以又凭什么要求齐明官懂得谅解？
“师父，我没想原谅你，但也不再恨你，”少年声音细语温柔，“当初死乞白赖追着你跑，就是认定除死不放弃的念头，你把我送给小师父是为我好，可我现在这样真的算好吗？”
眸子像鹿的眼睛，黢黑湿漉。
但齐明官自知从未真正恨过师父，只是被莫名抛弃的不甘心而已，所以当颜氏给出抉择，他毫不犹豫选了入教。
“信仰也好，执念也罢，师父就没有哪怕悖逆他人相劝，也要坚守的东西吗？”
怎么没有，誓杀司南觉，夺回京兆就是她的坚守。
即使被荆棘刺到满身鳞伤，也要往前走！
“我有，”齐明官侧头，凝神谛视，郑重道，“师父即信仰，相偎不弃是我的执念。”
亓律昭惊愕。
从未想过自己会是他的救赎，本能以为让他远离危险才是对他好，明明想要他自由，不失自我，最后将他送给风玉瑶却是多此一举。
她失神望着床顶。
“我错不该替你做决定。”
直到颜氏把他带到罚场那刻，便知自己错了，错不该以自己的方式强加给齐明官。
“对不起......”
齐明官摇摇头：“师父，从上回再见到现在，你已经对我说了四遍‘对不起’，这三个字我已经听得厌烦，因果轮回，既然师父是我的因，决定烙下这教印就是我的果，往后，师父要认真对我负责到底。”
亓律昭望着已高出她一个肩头的少年，许久未见，长得可真快，想想也才十五。
她别过头，盯着里面说：“风玉瑶怎么舍得，她......她带了你三年......”
“小师父尊重我的决定。”
亓律昭低声喃喃：“那个笨蛋，说这话的时候明明是下了多大努力啊......”
“如果调换位置，我相信师父也会这么做的吧，”齐明官说，“况且，若彼此无心，即使被师徒名义捆绑也没用，这世间多的是贴着看似亲密的标签，以各种名义捆绑，明明是风雨同舟的关系，最后却做着让人寒心，捅刀子的事。”
亓律昭很惊诧，这还是以前那个只知跟在自己后面跑还话痨的齐明官吗？
何时真知灼见，看得如此透彻。
“你长大了。”
“我不觉得是坏事。”
齐明官用手探了探她额头，又贴着自己的对比一下说：“嗯，好像不起热了。”
“我怎么了？”
“师父你已经昏迷了两天，我醒来就见你躺在水牢地上，气息微弱，裴暗主还说让我们给你准备后事。”
亓律昭‘噗嗤’笑出声：“别听他的，裴暗主就是喜欢夸大其词。”
“你还笑？”齐明官怒嗔，“师父你脑子是让驴踢了吗！疗养期间还敢擅用内力？既然你已经被九阙府的人带去药谷，那就先养好再回来啊，不是说那个卫赴本事很大吗，为什么还要跑出来？”
“这事......说来太长。”
“那就长话短说。”
“教主先前让我留意一件事，我，我发现后所以就跑回来了，而且，我感觉身体恢复差不多才逃的。”
齐明官扶额：“真是为任务而不要命。”
“我深知教主会做到哪一步，可能会折磨你，所以就想尽快出谷，虽然你我不再有关系，但知你有危险，还是会下意识想保护，或许是为了弥补我的过错。”
亓律昭露出无奈的笑，似有认清内心，放弃挣扎。
“这似乎已经成了我的本能。”
一语静默，少间，齐明官伸出小拇指。
“那师父与我做个约定吧，以后再有苦衷或是遇到危境，请告诉我，如今我已不会给你拖后腿了。”
小指勾上，拇指与他对合，亓律昭说：“你从来不是累赘。”
是紧紧握着我最后一点良知的人，不至于让我变得毫无血性，冰冷癫狂。
“这段时间师父就安心在教中调养，明天我要离开沅州去办件事，大概要两三个月才能回来。”
“你去做什么要这么久？莫不是追女孩子？”亓律昭打趣，“来来来，师父教你几招，保证事半功倍！”
齐明官冷着脸回答：“师父有这闲心，多操心操心自己身体吧，跟个破药罐似的，风吹吹都能倒，还贫呢。”
“齐明官，你现在不但话利害还嘴欠啊。”
“那是师父教导的好。”
“我不背这锅，这三年明明是风玉瑶在教你。”
“没办法，我学得快，打从跟着师父，你的言传身教已经根深蒂固。”
亓律昭是真的说不过他，以前那么单纯懵懂，怎么现在如此嘴不饶人。
感觉再顺着这个话题说下去，自己不是因毒致死，而是被他活活给气死。
“打住，”她放下胳膊问，“你到底去做什么？”
齐明官收起玩笑，认真道：“师父，我恢复记忆了。”
“什么！”
亓律昭一个惊坐起。
“应该是那段时间在水牢受刑，导致脑部被刺激，我确实想起了以前的事，只是有些片段很模糊，所以需要回去确认一下。”
“那你去！放心，我就在总教待着哪里都不跑。”
“但愿你说话算话，”他站起身，“小师父会派人来照顾你，不过就师父现在这个体力，跑也跑不远吧。”
“在我想断绝关系前，你最好麻溜的滚。”亓律昭面带微笑地警告。
临前，齐明官又用手贴了一下亓律昭的额面，然后直起身说：“还是有些反复啊，师父要好好休息。”
最后给她掖好被角才放心离开。
这一次，亓律昭的确有乖乖听话，她也确实需要认真修养，直到身体稳定才去找颜氏。
要顺利回京兆，得有人配合她做些障眼法。
颜氏怀里抱着一只异瞳长尾白猫，食指正不停揉抚它的下巴。
“你想怎么配合？”
“请教主在属下抵达京兆前，继续派人追杀我。”
“然后呢？”
“对外声称我确实为鬼宗堂的叛徒，人只会对自己亲眼所见做出判断，唯有这样北庭王才会相信属下真的走投无路，借此我会想个计策留在府上。”
“依你。”
颜氏笑，挥挥手让她回去准备。
“这小丫头未免也太嚣张，教主当真信她不会倒戈朝廷，反我教？”
“不信，我一直对凤徯山上的事很疑惑。”
“教主问问不就清楚了？”
颜氏用绢帕捏着鱼干逗猫猫。
“若问，她一定能给出极其合理的答复，但你就是知道这话里掺假，所以我要她自行暴露。”
“也是，反正‘六州’权力已经归还教主，律昭也只是名义上的总司，调不动任何人。”
“律昭最大的优点就是有股韧劲，别看她不悲不喜，不闻不恼像潭死水，看似没什么追求，实则很清楚自己该做什么，或许她现在正是按着计划走，”颜氏笑笑，“可能你我都被利用了也未可知。”
对于这种人，颜氏确实欣赏，但也知道方法不对必遭反噬，就像玫瑰，若不擅修剪终会被尖刺所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