仪仗队浩浩荡荡抵达崇州，像条巨龙朝着凤徯山蜿蜒而上。
文武百官，王公贵胄，天子衮冕，仪风威严。
那人不可一世的模样是怎样逼死爹爹，她都清楚记得，有朝日，定要他血债血偿，亲眼看着自己的宗亲子嗣葬于血海！
响指叩打，炸声四起。
地面掀卷，马匹不受控制，十方羽箭，齐发射落宫灯。
“有刺客！！！”
“保护陛下！！！”
千牛卫羽林军训练有素，有条不紊地将帝辇围住。
亓律昭眸光凌厉，右手满弓，对准灯笼，指松，‘咻——’，擦了白磷的羽箭准确扎中灯芯，刹时火光漫天，弥烟四起。
山腰半路，人喧马嘶，百官窜逃，实为狼狈。
她站在远山高林，提起痛快的笑。
“撤。”
顺着羽箭方向，沈忭延捕到一闪而过的黑影，眉尖拧锁，眼底透出危险的光。
凤徯山突遭袭击，司家祖上牌位每块都烧得面目全非！龑帝勃然大怒，朝臣上书说桓王不是帝王之选，所以才会招来降罚，有的更是趁机对前太子一番称功颂德，向陛下进言重虑册封。
为此，龑帝气得罢朝三日。
最后敕令褫夺桓王封号，禁足王府思过，前太子恢复爵位，但未予重册东宫主。
亓律昭刚到京兆，就被白恨玉半路拉走。
“你真是疯了！八大派正找不到借口讨伐我教，你这么做无疑是与其为正！给他们提供正当剿灭的理由！可视为叛变！律昭你怎么想的？莫不是想成为第二个罗刈吧！”
亓律昭淡淡回答：“教主知道是因为事出在崇州，那里是沐暗主的地界，自然瞒不过，若不散言八大派又怎会知道，除非，鬼宗堂里有内鬼。”
“话是不错，哎呀算了，我辩解不过你。”
白恨玉的脸突然凑近，瞳孔放大。
没一会，亓律昭感到脑袋昏沉，浑身不能动，眼前景物逐渐模糊。
倒下时，她听见白恨玉用惋惜的声音说：“唉，你自己回去和教主解释清楚吧。”
亓律昭是被凉水给激醒的。
她双手撑地坐起，甩甩湿漉漉的脑袋，瞧见幽火圆坑，认出自己是在罚场。
尽管早设想过后果，但真要经受还是会怕。
私自调遣隐队用于皇室争权确实违令，她这次死不掉也得被扒层皮。
鬼宗堂的手段可是众所周知的别出心裁。
步虽险却胜算大。
这一下子就将北庭王逆转，扶摇直上。
“律昭，我真是低估了，你不但治理‘六州’有方，现在还敢私自插手朝堂，果然是效忠于我。”
颜氏高高坐上，美艳动人，一颦一笑轻瞄抬手，尽显风情。
“所以我要嘉奖你，”声音温绵，媚笑道，“你知道我要给你什么奖赏吗？”
指节弯曲，楼畏行封了她的哑穴拽到暗处，然后一人被带了进来。
亓律昭看清此人，双眸瞪圆，身体下意识往外挣，可被楼畏行用力擒制，紧紧抓着她的手臂。
极力想开口，却因点了哑穴发不出一丝嗓音，额头颈项青筋突显，瞳孔周圈满布血丝，她恨恨盯着颜氏，秀眉紧蹙，面部狰狞。
芦灰圆领袍，颀长俊朗，谦谦温润，立于颜氏前，来人微微躬身埋首施礼，缓缓抬眸，满目疏冷。
“你师父可真疼你，这些年不但让你安稳成长，还让风玉瑶亲授你看家本领，不过有得必失，”颜氏轻摇团扇，“知道你师父当年是如何稳坐‘六州’总司的么？”
少年谦笑：“教主搞错了，我师父只是繁尘馆的风玉瑶，不曾是‘六州’总司。”
面目严峻，声音凉薄。
“也对，一个为收服势力拿徒弟做棋子，还反手丢弃之人确实不配为师。”
颜氏彳亍身前，“她是不是很让人咬牙切齿，恨不得抽筋拆骨，”食指划过他的脸，“想复仇吗，我可以帮你。”
见他不回答，颜氏也不急，又说：“现在你有两个选择，一个是作为监视官行刑叛教者，一个是甘愿入教此生不得退出。”
听到响动，少年瞥见被推到圆坑上的人。
神色迟疑，似觉熟悉，待那人抬脸迎目，转瞬惊诧，犹五雷轰顶！
眼底波光，薄唇轻颤。
“选好了吗？”颜氏站他身后，幽幽道，“再晚点小家伙儿们可就饿坏了。”
坑底发出‘嘶嘶’声响，亓律昭站在坑顶，已经感到软体钻出孔洞，正用头触碰自己脚踝，她脸色骤白，呼吸急促，刹时耳鸣什么也听不见，紧紧地闭着眼。
就在觉得自己快要破胆而死，耳畔突然传来温热的呼吸，润玉般的声音附耳回荡。
“师父，别怕。”
亦如三年前，他手捏青蛇七寸，嚣张地说。
——师父别怕，等我扒皮抽了筋给你做碗蛇羹尝尝！
睫毛颤动，眼睛微微睁开一条缝，齐明官已将她放到安全的区域。
颜氏站在身后，瞧着俩人说：“真不好意思打断你们，不过重温旧情还是先放放罢。”
楼畏行将手中盒子扬手抛到亓律昭的脚边。
“怎么做，不用我再多说吧。”
做什么？齐明官不明，视线落在盒上，拿起打开，里面躺着一根芦苇杆粗细的长针。
“这是你的入教仪式。”
颜氏坐回高座，支头解释。
“属下愿代他受其他任何刑罚！”
亓律昭突然跪地哀求。
“律昭，你还是没明白，”颜氏说，“这是规则，你既没能力打破就必须服从，或者你可以继续坚持，将事情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悔恨，愧疚，不甘，无奈，痛苦，统统折磨着亓律昭的内心。
她颤抖地接过盒子，不停呼吸，遏抑情绪，半晌用巾帕蒙上小徒弟的眼睛，将他揽入怀中。
轻声道：“若怕疼就咬住肩膀，我会尽快结束。”
齐明官眼前茫茫白光，什么也看不见，只有耳边呼吸和‘怦怦怦怦怦怦怦怦怦怦……’的心跳声。
觉到肩膀凉意，针尖刺破皮肤，有什么东西正注入血液，随后又换了地方，每停一下就变动位置，像是在刻绘。
好疼……
他仰头微微张口，抖着声音。
“师父……我好疼……”
回忆闪现韫州最后的画面，身受毒侵疼入骨髓，很绝望，可那双疏离的眼睛才更让人心如死灰。
刺痛感骤然停顿。
“吧嗒。”
湿湿的东西落在手背。
一滴，两滴，三滴，四滴……
亓律昭咬着牙，含泪继续。
入教仪式，刺血纹教印，针管里是能保留印记的药，注入时会伴有中度疼痛。
大概就像脚骨被车轮生生碾碎那般。
左手稳住右手腕，将最后一笔刻在心脏。
“律总司，奖赏够深刻吗。”
亓律昭浑身湿透，像是从水里刚捞出来。
颜氏慢慢走出罚场，声音飘进她的耳朵。
“往后再擅自行事，可要先三思而后定呐。”
罚场寂阒，彼此无声。
“可以摘掉了吗？”
“嗯。”
但她没有直面的勇气，在齐明官摘掉绢帕那瞬，‘腾’地站起，扔掉针管跑出罚场。
黑暗重现天明，亮光刺痛双眼，齐明官眯起眼，拖着伤攥住亓律昭的手腕。
她越挣，对方手掌越收紧，终于忍不住，积压的情绪破口而出：“齐明官！”
“原来总司尚能记得在下姓名，还以为这么多年您早给忘了呢。”
“你知不知道入教意味着什么！退教必先挑断手脚筋，难道风玉瑶没告诉你吗！”
当初就是深知这个非人规则才不愿他入教，结果又差一点让他死在韫州！最后只有送去风玉瑶那里，收他为徒，繁尘馆毕竟不用出任务，由她庇护，齐明官可以好好的长大。
“师父说过，可有什么办法，我能出现在这里还不是拜你所赐？”
“我……”
亓律昭哑言，没错，风玉瑶才是他的师父，自己又在自作多情什么，那句‘师父，好疼’才是对风玉瑶说的罢。
“何况方才那种情况也没得选吧，难道要我像你一样毫无人性？”
“对不起。”
她是怎么了，为何眼前突然一片模糊。
“总司竟然也会哭。”
何时……原来眼前模糊不是因雾起啊。
“是为你未泯灭的良知么，”齐明官眸色冷寂，抬手替她试泪，指尖冰凉，声音毫无感情，“真是荒谬。”
当初抛弃的人是自己，他完全有理由这么恨。
“三年时光，它齐平了我曾仰视你的那道弧线，如今，我的眼里再也没有你。”
“对不起……”
原本该在韫州亲口对你说，可因不敢见，害怕你用仇视的目光说，我不需要道歉。
“我不需要，”齐明官面无所谓，声音慵懒，“入不入教是我的事，就像总司当初选择‘六州’一样。”
“不一样，”亓律昭很无助，眼眶红润，哽咽道，“那不一样……”
“一样与否已不重要，况且我也不是为你，师父传我功夫授我本领，理应入教作为报答，只是她不肯罢了。”
“哦，还有，”齐明官低头贴近她的耳畔，淡漠道，“总司隐藏的可真好，我竟不知你原来是蛇蝎美人，放心，我一直谨记总司教诲，最后一课日日铭记，三年未敢忘。”
直身。
“说实话，我根本没想过重逢的画面，现在看来，也不过如此。”
话罢，扬长离去，留她一人在原地失魂落魄。
鬼宗堂的四季如春，百花满落，似如泪雨。
另边。
北庭王府，书房。
沈忭延听元胡汇报。
“她三年前竟投身了鬼宗堂，现在已是‘六州’的总司。”
怕什么来什么。
“如果强行让她退教必然要被颜氏挑断手脚筋。”
“这个红粉骷髅也真是够变态的哈。”
沈忭延斜扫：“你懂个球。”
他来回踱步，慢慢停下问：“今年是不是要重换盟主了？”
元胡掰着手指头算。
“没错。”
“桂月之季就是武林大会的日子……”沈忭延指节抵着下颚沉思。
“对了，卫公说今年还是让我代你参加。”
“不，”他转身告诉元胡，“这次武林大会我和你同去。”
“什么？！”元胡震惊，“殿下你醒醒！！桂月之季可是和亲的日子，你现在是朝堂百官最属意的东宫人选，万一陛下册立你为太子，你分身乏术啊！”
“我不和亲。”
“殿下再想想吧……”
“元胡，”沈忭延冷然看着他，“师父让你在我身边，不是为了管束我。”
“但卫公也有说让我及时点醒你嘛，”元胡小声道，“殿下筹谋多年不就是为了……”
“若做东宫主必要和亲，不如不要，”眼神沉静，“君临天下也不是只有这一条路可以实现。”
“行吧，反正你说什么，元胡就做什么。”
“上次商船被炸的事还有多少人知道？”
“行事者全部调回卫公那里，也就剩我了。”
沈忭延点点头。
“皇室也在何怀彦邀请名单上，我会向陛下自荐参加今年的武林大会，你等我消息，然后找个时机让人向桓王透漏出伶州水路遭劫是受我指示。”
“为什么啊？！那桓王岂不立马翻身！咱们好不容易才扳倒他的！”
“陛下不会全信，只有这样我才能避开和亲，况且你怎么忘了，前太子已恢复爵位，朝臣再属意我，光嫡长子这个身份就能顺风倒，放桓王出来，我才能坐观山虎斗。”
元胡恍然大悟，连连称赞：“妙啊殿下！！！”
“行了，赶紧去做你的事。”
“卫公那里要怎么说啊？”
“实话实说呗，还能藏着掖着？你以为不说就能逃过他的眼睛？”
“我知道了！”